紅光傾覆之處,便是木犀城中的祭壇所在。
昭華緊緊攥握着掌心,加快腳步向着城中而去。
自滄瀾天門被開到如今,這期間發生的一樁一樁事情——
彤鶴被困,劍宗血滿十六峰,九道齋短暫的混亂,無銀覆滅……
飛速地在昭華腦海中閃過。
蕭疏已曾說,重走一邊來時的路。
昭華心頭猛地一墜,她以為蕭疏已早已經對她是凡人昭昭一事死心,最多不過是走完這作為蕭疏已的最後一段路,而後心甘情願的泯滅凡人意識,化作滄瀾天道,持公守正。
可若是他暗中籌謀,從未有過半分死心,閉口不言放下呢。
三千世界,天門攔截諸天神佛不入凡世,便是為着荒古之初,人雖弱怯卻為天地之始本,神佛仙妖縱然力量強大以不得随意幹涉凡俗之人命運為天道軌行。
而如今,縱然是她于将嶼山、于白玉京、于十二重天有着翻天覆海之能,在這滄瀾也不得不受制于天門天道。
倘若蕭疏已當真死心不改,昭華看着遠處的紅光指尖都要掐入掌心了——
明幽幻術,劫起而生,生生不息……
昭華想起了琅峰山巅之上蕭疏已囚困彤鶴所用的術法,無怪乎她險些都要抛擲腦後了,蕭疏已自從無銀之城後,整個人顯得格外平和放下。
臨近木犀,又是萬年劫數的最後一遭,她到底還是放松了心思,對他心軟了一時。
這一時,竟然險些釀成大錯。
昭華走到城中心,從一圈又一圈被幻術血祭,失去意識的人中穿過,腳步緩慢而堅定地走到祭壇中央,擡頭看着三尺高台之上盤膝坐着的——
蕭疏已。
當年湟水之祭後,除卻明幽城主自願萬載避世不出,更是因為明幽那一手出神莫測的詭谲之術在繼承天地西極一城之力後,與天道相沖,被迫陷入沉睡。
死而複生之詭談,劫取的是天地生靈的氣運命數,救一人而陷萬萬衆生靈于水深火熱之中,焉能現世。
當年,她為了鳳凰一族渾渾噩噩,恍然之間也聽聞明幽曾為了一人險些讓剛剛經曆了湟水劫,凋零泯滅隻剩十三重天的白玉京又再次遭受毀滅之劫。
那時,她還不曾被簇擁至明皇殿,流浪在白玉京犄角旮旯,癡颠不已。就這樣還能傳入她耳中,到如今還能記得一二,足以說明當年之事有多麼轟動白玉京。
昭華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輕聲道:“玉京當年沒有被明幽之術所殃及,滄瀾好不容易選出的天道意識自然也不能因一人而泯滅,從而陷整個滄瀾于洪荒災惡之中。”
天道短時間内更複是大災,為了這一界的凡人,至少百年之内蕭疏已必須釘死在這個位置上。
她不喜凡人,可到底沒有因為自己篡改天啟命軌,而殃及衆生的道理。
往事雖不可追,可無論如何,罪人之過,她從未想過辯解。
這條路早已注定,一時心軟隻會釀成更大的災禍,昭華閉了閉眼,罕見生出後悔,若非當初念及最後一遭,愧對于人一時心軟,在凡人昭昭身死之際沒有立刻殺掉這一魂,又怎麼浪費這諸多時日,更讓蕭疏已升為天道惹出這般多的事端。
一念鑄成,萬事難改。
昭華仰天,吐出一口郁氣。
早該了斷,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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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瑜姗姗來遲,手中的折扇驚掉,眼睜睜看着最靠近祭台,以血供養,早已昏迷的三人,跪倒在地難以存近半步,血淚從瞪大的眼眶中流出,大駭無聲。
這,同他們術算百次,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受困于血祭之術之外,無能為力。
也不差這一時半會了。
昭華注意到蕭瑜,看了過去,眼中是萬年孤寂哀冷,微微垂眸神色悲憫:“我雖不知你先前如何籌謀算計,可如今因果定律之上,在他血祭這數人卻将你排斥在外之時,你二人糾葛已然盡數了斷。”
“放了他們三人……”
“求你……”
蕭瑜哪還有半分先前胸有成竹的模樣,涕泗橫流,驚駭哀求。
王城相玉和席何長拼着命術算核查百餘次,說了這四大家混蛋的命劫會就此結束啊。
崔十六也說,隻要把蕭疏已引道臨山崖台,堪破四家之隐秘,他們四人必能夠就此解脫,從此逍遙江湖,再也不會受制于這木犀之城。
為什麼會這樣啊……
“求你,救救他們三人……”
他們也是受害者。
蕭瑜捂着臉痛苦,拼命的回想他們蔔算之時的場景——
夜半三更,前院是滿樓紅袖招,後院一小木齋暗室之中卻是寂靜異常,七月盛夏連聲蟬鳴都聽不見。
蕭瑜在門外走過來走過去,焦急踱步。
崔十六披着鎏金暗線紫袍,松松垮垮連内裳都不曾穿戴齊整,撩起袖腕,倚靠在樹杈之上對月暢飲,無奈道:“别走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屋裡是相玉生孩子,你是她丈夫呢,慌什麼。”
蕭瑜撿了塊石頭,狠狠往崔十六手中的酒壺一扔,怨急道:“胡言亂語什麼,這是最後一次蔔算了,我能不擔心嗎,也不知道相玉和阿長蔔完了嗎,怎麼這麼久,比之前多了一個多時辰了。”說着,他又開始焦急踩腳。
崔十六閃身而下,月華披露在鎏金紫袍之上,随意席坐在石階上,看着蕭瑜慌亂焦急地模樣,微微發呆生笑:“慌也沒有辦法,這麼多年偷偷摸摸地都過去了,也不差這一會兒。”
他忽地歎氣一聲:“現在滿城的人都以為你我四人都什麼見不得人的關系,惹得棠開最近都不大愛搭理我了。”
“嘎吱。”王城相玉推開木齋門,蔑了崔十六一眼:“棠姑娘不愛搭理你,還不是因為你應承人家的玉棠花,這方才從玉渡齋中取出直接送到了隔壁襄城城主的小女兒手中。我若是棠姑娘,别說不搭理你,打斷你一條腿都是便宜你的。”
蕭瑜見門開了,眼睛放光上前忙問:“如何,可得圓滿?”
席何長從王城相玉身後走出,面色微微有些蒼白,卻仍是一副文雅書生面貌,安撫蕭瑜道:“自然。”
王城相玉側頭對着席何長紅唇一彎,容光越發豔豔,直接上手勾住席何長的脖頸,整個人半挂在他身上,卻是對着蕭瑜調侃:“擔心什麼,不相信席何長,小瑜兒你也該相信我的蔔算能力吧,卦卦無出錯可不是平白吹噓的。”
崔十六轉頭,與王城相玉和席何長目光交織一瞬,相錯:“我就說嘛,相玉大美人的卦什麼時候需要擔心,向來都未曾出過錯。”他語氣一頓:“更何況,這一卦我們都算了十年了。”
王城相玉忍不住上手揉了揉蕭瑜的腦袋,席何長亦是歎息一聲,道:“我們等那個人重新踏入此地,也等了差不多十年了。”
蕭瑜郁悶地撥棱開王城相玉的手,同坐在石階上,仰頭看着今夜甚美的月色,悶聲道:“我知道。”
三人都知道蕭家過往那些糾葛,也沒繼續話題。
良久,崔十六彎肘戳了一下蕭瑜:“放心吧,你把那個人引到臨山崖台,雖不知他身邊如今有哪路神聖,但必能夠解決四大家,到時候,你我四人便可得解脫了。你不是想去遊曆四方嗎,隻待一切塵埃落定,天高任鳥飛,你開開心心無拘束地去玩。”
蕭瑜接話:“你不去嗎,你們不準備走出木犀嗎?”
崔十六又在喝酒了,王城相玉又伸出手去揉他的腦袋,簪好的發都亂了,席何長笑着應了一聲:“嗯,我們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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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
蕭瑜難以接受眼前的一切,痛苦地聲聲哀求:“求你,救救他們三個人……”
撥開糾葛的命數,昭華總算是看清楚了站在蕭瑜身後的究竟是誰。
四大家有,祭台之下的三人有,蕭疏已亦有。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蕭瑜四人欲借蕭疏已抄底四大家,術蔔到她這裡。焉知四人不是他人手中的棋子,一步步早已落入蕭疏已眼中。
昭華搖了搖頭:“祭台之下衆人與他,是死生之仇劫。”
“難解。”
順勢而為。
蕭疏已這天道還未歸位,用得倒是爐火純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