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有點殘酷,顧棠“卸貨”那天,一點不舍都沒有,隻覺得如釋重負。
他挺着假肚子,在屋裡嚎了半晌終于把孩子“生”了出來,皇後娘娘也終于可以光榮下線。
等宮人們離開後,顧棠換上親衛的衣服,坐到桌前,迫不及待地灌了幾口涼茶,潤了潤嗓子,道:“光是假懷孕就已經讓我生不如死,不敢想象女子真生孩子得遭多少罪。”
“媽媽真偉大!”他感歎道。
謝明峥道:“何止是遭罪,說是九死一生也不為過。”
顧棠歎了口氣,點點頭随口道:“也是,畢竟沒有麻醉止痛,也不具備剖腹産的條件。”
“剖腹産?!”
“呃,”顧棠自從有了坦白的心思,講起自己時代的事情都順口了許多,“就是肚子裡的孩子胎位不正,很難順利生出來時,或者順産太痛了,就用麻醉讓人昏睡過去,然後剖開肚子,直接把孩子取出來。”
謝明峥心中納罕,臉上卻不顯,生怕顯得自己太沒見識,接着他的話問道:“肚子剖開,人還能活嗎?”
“依着現在的醫療技術,”顧棠搖搖頭,“太難了。”
“不管是對人身結構的了解,無菌的環境要求,也不知道麻沸散能不能完全替代麻醉……”
“總之,長路漫漫。”
謝明峥暗暗記下顧棠提到的事情。
他之前便注意到,顧棠像是有某種預知的能力,許多他随口說的東西,恰是此道需精進之處的方向。
提到身體的結構,雖然解剖屍體檢驗屍體之舉推行的時日并不太長,但仵作仍比大夫更為了解,或許可讓兩者互相學習交流一番。
謝明峥邊想着,邊又多問了幾句。
兩人天南海北扯了許多,說到了半夜,卻誰都不肯開那個口。
“天晚了,先歇息吧,你明天還要上朝。”顧棠習慣性地起身往裡間的床走去,剛走沒兩步停了下來,“不對,我現在不能睡這了,要不明個長喜公公叫你起床得吓死,我住哪?”
謝明峥從身後抱住顧棠,貼着他的耳朵道:“你今日還是住這裡,皇後去世,我明日不早朝。”
顧棠本想說不太合适,就聽謝明峥又道:“你也住不了幾日了,多陪陪我吧。”
顧棠立刻不說話了。
許久之前,他們便敲定此事了。
謝明峥曾想過,就讓顧棠作為親衛,一直留在宮中陪他。
天工坊諸事推進的速度并不快,日常事務三位大人打理起來綽綽有餘,監察官一職可做之事愈發少之又少,後來便成了顧棠出宮放風用的閑差。
在謝明峥看來,對于他們來說,再合适不過。
顧棠起初也是同意的。
他雖有事業心,但也沒有那麼大的事業心,不是說非要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成就。
隻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顧棠的想法改變了。
事情的起因,是兩道完全不同的奏折。
一者上奏,說晉陵發生水災,糧食欠收,希望朝廷能減免賦稅,以助食不果腹的百姓渡過難關;另一者卻說晉陵風調雨順,并無災情,收成與往年差不多,可按時繳納賦稅。
北梁地廣,晉陵離帝都千裡之遙,謝明峥坐在金銮殿上,哪能事事皆可分辨,就算兼聽,也未可明。
此時按着慣例,該派欽差前往,一探究竟。
然而這朝堂之上,謝明峥能用之人不少,可信之人卻不多。
晉陵是北梁的糧倉,此地的收成養活了近半數的北梁百姓。若真有水患影響到了收成,來年各處糧食的分配調撥都要有變動;若并未發生天災,那突然以此要求減稅,不是糧倉中的舊糧出了問題,就是有人要動新糧的主意。
事關民生,他必須盡快查清楚,斷不能影響來年百姓的口糧。
偏生幾個親衛之中,能擔大事的都不在京中。或是巡視邊關,或是返鄉省親,或是外出遊曆學習。
隻剩下小五和小六二人。
小五雖然機靈,但為人沒有城府;小六看着穩重,其實反應總是慢半拍,半晌憋不出一個屁來。
這兩個,哪個都玩不過官場上的那些老油條。
顧棠聽說此事後,主動請纓。
一來,他的确想為謝明峥分憂;二來,誰能拒絕過一把偵探的瘾呢。
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
謝明峥思索良久,派了一名禦史作為明面上的欽差,小六随行;再讓顧棠與小五領了密旨暗中調查,又從親衛中抽出一隊人馬由二人調遣。
次日天一亮,顧棠和小五就火急火燎地出發了。
倒不是他迫不及待想出宮,隻是為了趕在欽差大人的前頭,瞅瞅晉陵到底是什麼情況。
畢竟古裝劇裡都演了,下面那些官員個個耳聰目明,這欽差前腳出了帝都,後腳他們就能得到消息,肯定會提前做好準備。這樣再想查出些什麼,就要難上許多。
做事嘛,得出奇不意。
謝明峥下了早朝,望着空無一人的屋子,竟蓦地生出一股疲憊之感。
他忽然想就這樣抛下宮中的一切,約上親朋好友,帶着知己戀人,策馬江湖,再不管這紛擾煩事。
隻是這念頭在看到案牍上的折子,頓時便歇了去。
若無天下安定,他又如何能陪顧棠安穩潇灑度日。
謝明峥微微閉目,輕吸了口氣,再睜眼時便又是往昔沉穩果斷的帝王之态。
他坐到桌前,正要提筆批閱,一隻胖乎雪白的身影從外面竄了進來,直奔謝明峥的大腿,往上一跳,順勢趴下,動作一氣呵成。
“米飯。”謝明峥叫道,語氣中有些無奈。
本想把貓從身上抱下去,可手剛碰到白貓柔軟的毛皮,腦海中忽然浮現顧棠平日裡抱着它看話本的模樣,動作頓時停了下來,改換了姿勢,摸了摸貓咪。
白貓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謝明峥稍稍調整了下坐姿,一手摸着貓,一手批起折子。
顧棠與小五啃着幹糧馬不停蹄、火急火燎地趕往晉陵。
一路上顧棠忍不住尋思着,是說有水患的知府撒謊,還是說沒有天災的知縣騙人。
照理說,知縣是不該有這個膽子和知州對着幹,但能在晉陵當知縣,會是簡單的角色麼?必然也是背靠大山的。所以,有沒有膽子,還真不好說。
兩人路上歇息的時候也會湊在一起讨論到底是誰在撒謊,又是為了什麼而撒謊、
顧棠和小五在想法上難得出現分歧。
顧棠覺得,肯定是知縣為了政績隐瞞水患;而小五認為,是知府貪墨導緻糧食庫存出現虧空,所以借水患當借口填補。
至于真相,他們本以為要花很多時間調查,會受到許多阻礙,然而,事情比他們想象的要容易許多,答案也出乎兩人的意料。
他們剛進江州地界,在前往晉陵的路上就看到了許多流民。
顧棠以為自己猜對了,上前一問,這些災民不是晉陵的,是隔壁下澤鄉的。
下澤鄉确實出現了水災。
不是天災,而是人禍。
不過,村民們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雖然近些日子的确多雨,下下停停的,也沒到會爆發洪水的地步,上遊卻突然沒有任何通知,開了洩洪的水閘,導緻整個下澤鄉被淹了。
幸好閘是白天開的,逃出了不少村民。就是家沒了,糧食也沒了。為了不餓死,他們隻能往最近的晉陵跑。
腿腳快的,幾日前就到了,拖老帶幼的,就慢上了許多。
兩人跟着他們到了晉陵地界,發現幾乎所有的災民都被擋在了城門外面。倒是也沒任由他們餓死,門口有個兩個施粥的棚子,一天一人能領碗粥,還搭了臨時住宿的帳篷。
顧棠和小五穿過人群,并未被守門的護衛攔下,順利進了城。
進城擡眼就看到門口有個募捐糧食的地方。大缸裡大米小米、黃的白的,什麼都有,一看就是零零碎碎捐出來的。
“怎麼不組織一下,讓一些富戶捐糧?”顧棠疑惑道,“實在不行,就先開倉放糧啊?”
小五撓撓頭道:“畢竟是自願捐糧,人大戶不願意,也不能去人家裡搶;至于動用糧倉,你知道外面那些災民一天要吃掉多少糧食嗎?他們又要吃多少天?最後會消耗多少糧食?”
“這些不是一個縣令,或者說,任何地方官可以決定的。”小五說着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一個搞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顧棠是一個普通的現代人,在他心裡,人命是第一位的,理所當然道:“那我們先回去,讓謝明峥同意開糧倉?”
小五卻搖搖頭:“這些人一時半會餓不死,還是先查清緣由。萬一對方的目的,本來就是糧倉呢?”
顧棠心裡有些堵得慌,卻也知道小五說的是對的。
他還是想做些什麼。
顧棠和小五把身上的錢全拿了出來。這次出門匆忙,他們帶的不多,兩人留了些碎銀,餘下的全都拿到糧行買了米面。
可等他們把糧食拖到城門口時,竟被守衛攔了下來。
“大人說了,不允許私自往城外運送糧食。”
顧棠一聽,心裡先把縣令痛罵了一遍,嘴上也忍不住回怼道:“這是我們買的,憑什麼不能送?”
那守衛倒沒愛答不理,耐着性子解釋道:“你送出去有什麼用?他們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做飯的家夥;而且哄搶時,我們沒有那麼多閑人幫你維持秩序,老的小的女人肯定搶不過男人,到時還不知生出多少事端。”
“不如留在這裡,由縣衙每日做好,按人頭發放,好歹餓不死,還能吃口熱乎的。”
顧棠為半分鐘前心裡的痛罵道歉。
城門口的守衛特别健談,加上看到兩人願意自己掏錢救濟災民,态度就更好了。
所以,顧棠和小五很輕松的從他口中套到了不少消息。
縣太爺是個讓晉陵的百姓交口稱贊的好官,雖然人有點死闆,但确實是為民做事的官。
對于他不放災民入城,也不開倉放糧救濟,城中的百姓沒有太大的反應。一來,善心人捐的糧一直沒斷過,外面也沒見餓死什麼人;二來,他們覺得李大人這麼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不是他們這種小老百姓能想明白的。
兩人自然不會信這片面之詞。多方了解後,顧棠發現,守衛并沒有說謊,百姓比他講得更愛戴這個縣令。
“如果是這樣,那就是知府有問題了?”小五道。
顧棠搖搖頭:“不知道。”随即又問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況下,能核實一下糧倉的情況?”
小五神情糾結地望着他好一會。
顧棠有些失望道:“不行的話,這部分就待欽差來了再說吧。”
小五像是做了什麼違背祖宗的決定,咬着牙一臉艱難道:“也……不是……不行。”
到了半夜,顧棠就知道這句“不是不行”為什麼這麼難。
小五不講武德,讓跟着他們的親衛把看守糧倉的人全部打暈了,然後光明正大的進去……查庫存。
畢竟明的來不了,隻能走暗的了。
“萬一主子問起來,”小五一邊踮着腳摸黑往裡面走,一邊小聲道,“是你的主意,我是被迫的!被迫的!懂嗎?”
“是是是。”顧棠嘀咕道,“平時也沒見你這麼怕事。”
“不一樣。在宮裡有主子給我兜底,在外面……”小五上下打量了下顧棠,“如果出事,我兜底,但你得兜我。”
顧棠聽懂了,并且有點暗爽。
“行,兜你,保證兜你。”顧棠催促道,“快點,咱盡量别出意外。”
他們手上并沒有賬本。
不過,糧倉近乎裝滿,随機抽檢的麻袋裡糧食雖然新舊都有,但全保存的很好,實在也不像是有挪用的迹象。
兩人檢查結束後,便偷偷離開,沒驚動什麼小貓小狗。
至于那些被打暈的衙役,反正東西沒丢沒少,最多被責罵幾句。
晉陵看不出什麼問題,就隻能往上一級走,去查查知府大人了。
顧棠不知道的是,他們離開後,縣令聽說有人夜闖糧倉,卻沒有丢失東西後,非但不生氣,反而樂呵呵的回了縣衙。
兩人一出城門,就被外面的災民圍住。
不是他們身份暴露,單純是因為城門的守衛多了句嘴,宣傳了一下兩位大善人。
顧棠被人謝得挺不好意思的,又被人群堵得走不開,隻能附和着衆人聊上幾句。
這一聊,還真讓他們聊出些東西。
為了保證晉陵的收成,地處下遊的下澤鄉一直都是洩洪地——若上遊的農田有被淹的危險,便打開堤壩,将洪水引到下遊。
下澤鄉的村民是知曉這件事的。
隻是一方面,北梁人安土重遷,不願離開故鄉;另一方面,因着水利工程的建設,洩洪這事吧,十幾年才來那麼一回。
村裡得了消息會提前通知,百姓們收拾好細軟去親戚家避上一陣,縣裡又會幫着重建房屋,給些賠償,所以大家也就認了。
但這次不一樣。
一點音信都沒有,突然淹了水。
顧棠隐約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此事的症結,細細詢問起來。
流民中有個舉止斯文的書生見他在打聽,主動扶着個老人家走了過來,把兩人叫到了一旁。
書生姓張,是下澤鄉唯一一個考取功名的秀才,他帶來的老人正是村長。
“這事啊,蹊跷。”老人捋了捋胡須,歎了口氣道,“事發後,老朽一到晉陵就去找縣太爺了。”
“李大人辦事從來不含糊的,可這次不知為什麼,推三阻四,話裡話外讓我往上找人,說他處理不了。”
“老朽隻能讓張秀才陪我去府衙說理。”
“知府大人說會調查,還說會讓縣太爺放糧赈災,讓我等先回去等消息。”
“可結果縣太爺不讓進城,說好的糧食也沒發下來,再去找知府大人,知府大人還是讓等消息。”
“唉——”老人家又長長歎了口氣,“這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村長說完後,張秀才将人扶回了臨時搭的帳篷中。
小五盯着書生,面色有些不善。
“怎麼了?”顧棠疑惑道。
小五湊近,小聲道:“你不覺得很奇怪嗎?他為什麼特意把村長帶來和我們講這些?我們現在非權非貴的。”
顧棠看過許多小說,裡面的主角想打聽什麼消息,總會有NPC适時出現給出線索,所以,他一開始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等小五說完,顧棠也回味過來了。
不知道是不是兩人的視線太露骨了,張秀才自己走了過來,問道:“兩位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不等顧棠開口,小五搶先一步道:“你為什麼如此熱心,要對我們講這些?是不是有所圖謀?”
張秀才忽然笑了下,壓低聲音道:“在下覺得,您二位,就是知府大人讓我們等的消息。”
書生說完,行了個大禮,便回去照顧村長了。
顧棠摸了摸下巴,評價道:“我有種預感,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小五翻了個白眼:“你多大啊,說話這麼老氣橫秋的。”
“那我們接下來怎麼辦?去見見知府大人?”
顧棠搖搖頭:“人家都給我們指好了方向,沒必要去找知府了。”
“我們去洩洪道的上遊看看。”
下澤村的上方依着地形在河道兩側都修了蓄水池。
兩人沿着河流往下走。
因着江南氣候宜人,河道兩岸山清水秀,竟有不少人在此修建了府邸别院,放眼望去一排排的大宅子。
跟個别墅區似的。
顧棠不了解相關事宜,想着他們既然敢大張旗鼓地建房子,想必是手續齊全的。
但走着走着,他就覺出不對了。
古人蓋宅子講風水,講風雅,所以院中經常引活水做池子。有些房子挖河道就算了,最大的那間宅,竟有一小半建在蓄洪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