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什麼?”竹哨緩緩退到男人身後,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眼前的姑娘,是那與人水火不容的妖怪。
陶安安隻是笑了一下,從石頭上站起來,扒開身後繁茂的草叢回頭看向他們。
“她真的是很好的孩子呢。”她笑了,是發自内心的贊揚。
她依靠“真純”的力量修煉,那五歲孩童的精氣就猶如滿漢全席,根本無法拒絕。
“丫頭!”
那婦人沖上去,撥開草叢,卻驚叫着捂住嘴。
“她隻是睡着了。”陶安安無辜地說,“她跟我說找不到爹娘,讓我帶她去找。”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
她低下了頭,看上去真的很悲傷。
“我讓她在這裡睡一覺,她隻是睡着了。”
婦人抖着手抱起草叢裡已經渾身冰冷僵硬的女兒,顫抖着轉過身,不要命似的朝陶安安飛撲過去。
“她殺了我們丫頭!”
婦人慘叫。
男人舉起鋤頭,再度砸上了陶安安的腦袋。
“他娘!你快去叫人!把這個妖怪給殺了!”
男人發狂大喊,婦人也咬着牙向後跑去。
可這一次,她動了。
竹哨張着嘴,眼睜睜看着這對夫婦被陶安安身後長出的尖銳樹根插進了心口,無聲無息地倒下。
“我做錯了嗎?”陶安安還是那張好奇天真的面孔,歪着頭看向竹哨,“我真的不知道怎麼帶他們的女兒找爹娘啊。”
竹哨再怎麼也隻是個八九歲的孩子,看到這樣的場面兩腿都已經被吓軟了,哪裡還能回答陶安安的疑問。
“可是他打我,好痛。”陶安安摸着額頭上的傷口,平淡道,“他還想找人來殺我。”
“如果我死了,就再也不能跟你見面了。也沒辦法再跟你變出想要的東西了。”
陶安安看着竹哨的眼睛,沒有絲毫隐瞞和戲谑。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最真實的想法。
最單純的妖物,可也是最恐怖的妖物。
竹哨不懂,他想跑。可陶安安拉住了他的手。
“我要怎麼做?”
她問他,另一隻手直直指着那慘死于此的一家三口。
——
那天傍晚,虛有山的陰山面燃起了熊熊大火。
火勢沖到了九霄雲外,吞噬了肉眼可見的一切生機。
三具蜷縮的身體就在焰火的中心逐漸化為灰燼,消除了他們在世間存在的所有痕迹。
山火是世代守山人揮之不去的噩夢,也是他們畢生不願面對的災禍。
竹哨跌跌撞撞地回到家時,父親已經沒了蹤影。
他倉皇洗掉手上帶血的污漬,又重新回到山陰面尋找父親。可竹哨最後看見的,卻是那高過百丈的火光吞沒了父親的背影。
父親死了。
死在他親手燃起的大火裡。
他的臉也被火焰無情地融化了,成為比妖怪還恐怖的惡鬼。
他想要保護陶安安,掩埋那一家三口到來的真相,可随着真相一同而去的,是他的心。
竹哨将自己關在空空如也的房子裡,望着父親曾睡過的炕度過了數個昏沉的日夜。
他想不明白自己接下該做點什麼。除了守山什麼也不會的孩子,那根平滑的木杖和漫山遍野的林木就是他的全部。
但現在山被燒了,人也毀了。
在無數個漫長夜空照常升起後的某天,陶安安來找他了。
她說她要去孟章城。
那個初遇時她詢問的道路,如今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竹哨沒有問她原因,也沒有一同前往。隻是在陶安安離開虛有山的那日來到了她習慣于蹲坐的大石頭上,看着她一步步下山的背影。
他應該是恨她的,可這個女孩帶給了他太多太多,他割舍不掉。
他隻有她了。
——
陶安安來到孟章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珍滿樓。
她沿途打聽登上了那華美的酒樓,将竹哨說過的那些美食都點了個遍,自然也包含那傳聞中的魚湯。
她喝過了,比那幻術催生的要不知美味多少。
原來魚湯不隻是魚和水,而虛有山外也不隻是人和人。
她沒有錢,付不起昂貴的餐食。
暴怒的店小二叫來了他們的少東家。
那是個溫潤如玉的公子,也是除了竹哨以外,陶安安見過的唯一會對她微笑的男子。
他免除了她本該欠下的銀兩,隻是為了牽起她的手一起遊逛在夜晚燈火喧嚣的孟章城中。
他為她購置華美舒适的衣裙,隻想親吻她桃花般粉嫩的臉頰。
他說他愛她。
陶安安信了。或許她根本就不會覺得人會說假話,因為竹哨從沒有騙過她。
她記得父親曾說過,樹妖一族繁衍後代的方法是交合伴侶的血液,孕育新生胚芽。
相愛的人會迎來新的生命。這也是竹哨告訴她的。
所以陶安安用自己枝幹做成的手串,換來了男子的一點精學。
折枝很疼,但她忍了下來。
但令她費解的是,為什麼男人在聽到她已有身孕後,會突然對她破口大罵?
他本是天上谪仙,卻在那一刻化為無間厲鬼。
他推開了她想要觸碰的雙手,朝她的臉上砸下幾枚銀錠,讓她以後再也不要出現。
銀錠落在污水裡,濺濕了她的紅裙子。陶安安盯着腳底那一圈小小的水面,在自己狼狽的面孔中突然看見了那被自己所殺的三張臉。
男人沒有放過她。
為了确保陶安安不會再糾纏自己,他找了幾名混迹城中的打手,說是就算小産也絕不能讓她捏住把柄。
他們對她拳打腳踢,惡語相加。可是陶安安沒有還手。
她上一次還手的代價太過于沉重,她退縮了。
——
樹妖的活動範圍其實很受限。
離開紮根的沃土,他們活不了太長的時間。
陶安安不知道這些,她隻覺得自己愈發虛弱。那回到虛有山的路,一炷香的時間,硬是被她走了一整個晚上。
她回到了竹哨家門前,看到了門裡那個早已不是小孩的男人,聽到了他非人般的恐怖喘息。
她什麼也沒說,隻是從包裡掏出一個又一個從城中帶回的精緻點心,擺在竹哨家門前。這些都是他曾為她描繪過的美食,如今她為他帶回了真品。
沒人知道那晚後桃木妖又去了哪裡。
隻是當翌日朝陽升起時,那虛有山裡山的山腰處,一塊碩大的巨石忽地從山坡滾落。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纖細的桃樹。
樹幹内隐隐藏着一顆發光的珠子和一截新生的綠芽。
她不屬于這裡,卻在這裡落根,亦在這裡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