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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
賀玠大驚。一個從未預料到的名字從老人口中說出,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猛地沖到牢門前,搖晃着上鎖的門,厲聲問道:“你說他叫什麼?”
老人被他的反應吓得咳嗽,往牆角縮了縮。
“都是百來年前的事了,記不大清了……”老人嗫嚅道。
百來年前。賀玠心跳得快要暈厥。
不可能是他吧,不可能是老頭子——他就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斬妖人,去年才過了七十大壽,怎麼可能活了上百年?
應當隻是同名同姓的巧合罷了。他安慰着自己躁動的心髒,可面上早已慘白如雪。
“你在哪裡見到他的?他長什麼樣子?”賀玠問。
老人轉動渾濁無光的眼珠,啞聲道:“陵光。”
“我是在陵光見到他的。”
“長什麼樣……記不清了。好像頭發不多,頭頂隻剩下幾根白發了。說話又急又快,還喜歡逗人玩。”
轟隆一聲巨響,屋外白日劈響了滾滾巨雷。噼裡啪啦的雨點緊随而至,驟降的暴雨讓燃于獄中的燭火跳動着熄滅。
賀玠踉跄着退後兩步,呼吸都停住了——光是名字一樣還不夠,可老人描述的模樣,居然全和老爺子對上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屋外風雨漸大,牢中的老人突然驚懼地抱作一團,喉中發出恐慌的喘息。
“神君大人,是孟章神君大人回來了!”
屋外有人在驚喜地叫喊。
陰雲翻滾的天際,一線青光從疊嶂如山巒的雲霧中飛身而下,直踞城中央高台之上的神君殿。
那是孟章神君。
賀玠跟着戚大人跑出獄中,被傾盆而下的雨水淋濕了頭發。一直安睡在他衣兜裡的明月都被這震天的雷聲吵醒,剛一探出頭就被飄來的雨點砸得亂叫。
四神君中呼風喚雨的神龍孟章,東方之國的定海神針。
戚大人站在屋檐下拜天拜地,雨水澆透了全身也渾然不覺。神君降下的甘霖對他們來說不是風雨,而是福澤。
賀玠盯着那泛着青金色的殿宇,一步步走入雨中,任憑兜裡的明月怎麼叫罵都沒有停下步伐。
他隻是覺得自己應該冷靜一下。
“戚大人。”賀玠突然回頭,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有什麼辦法可以面見孟章神君嗎?”
“面見神君?”戚大人回道,“本官倒是可以替閣下引薦,隻是不知閣下所為何事?”
所為何事?賀玠低頭看着自己被雨水濡濕的上衣,鬓邊的黑發也被凝成滴水的綢緞,一滴滴砸在地面水窪的倒影中,砸在他失魂落魄的臉上,泛起一圈圈漣漪。
他現在腦子很亂。
關于陵光神君的幻境,那個将鎖昔術法交給樹妖的,疑似騰間的老頭……他突然覺得這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有些離譜到過分。但他不相信這些都是巧合。
還有那個和自己同名的鶴妖。為什麼自己在陶安安施下的鎖昔術法中,看到的不是屬于自己的記憶,而是别人的過往。
我真的是我嗎?
這個念頭的出現讓賀玠自己都吓了一跳,脊背的涼意直竄顱頂。
還有老爺子的不辭而别——之前他隻當是老家夥玩心大發,想出去遊山玩水。可時隔大半月,他居然一點消息都沒給自己。
之前他外出斬妖,隔幾天就會托信鴿飛信,告訴自己他在哪兒看到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讓他不要擔心。可這一次,騰間明明說過他能知道自己的位置,但為什麼一點關于他的消息都沒告訴自己。
心下那點不安和疑惑被冰冷的雨水不斷放大。賀玠感到兩腮涼到發麻,浸在雨水中的手腳也逐漸失去知覺。刹那間,偌大的天地好像就隻剩下了他一個人。
“啾啾?”
“閣下……還好嗎?”
戚大人和明月一同出聲,讓賀玠從不安的漩渦中抽離。
他低頭看向兜裡的小腦袋,才發現自己和它都被淋成了落湯雞。
“抱歉。”
賀玠有氣無力地沖明月笑了笑,用手為它遮擋住雨水,慢慢走回屋檐下。
“我在與那樹妖交手時,發現她居然學會了一種神明之仙法。那老人的解釋我認為并不能信服,恐其得道不正,所以想找神君大人探問清楚。”
這個說法有理有據,戚大人屬實無法拒絕。
“這……可以是可以,但神君大人此時恐怕不太方便。”
戚大人擦着衣袖上的水漬,看向神君殿的方向。
“看到那四個挂在神君殿檐下的燈彩了嗎?”戚大人指着那朦胧的紅光道,“紅光起,就說明神君此時不便見客。”
——
“本君不是已經說了不見人了嗎?”
孟章神君殿裡,軟衾金榻之上。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扶着額角靠在軟墊上,手裡焦躁地盤着兩塊色澤上佳的玉石球。
他墨發高束,容貌昳麗。隻是微阖雙眼間深深皺起的紋路表明他現在有多不耐煩,身邊侍奉的侍女都低着頭俯下身,生怕觸了這位大人的黴頭。
“不、不是的神君大人……”傳話的小丫鬟整個身子都在發抖,“是、是伏陽宗宗主求見……”
聽到“伏陽宗”三個字,孟章盤玉的手停了下了,但眉間的皺紋卻更深了。
“陵光來的?”他擡眼看向門殿外,沉沉歎了口氣。
“讓他進來吧。”
丫鬟得令退下,如釋重負地跑出門外,對那位端立在階梯之上的男人輕聲說道。
“宗主大人,請随奴婢前來。”
末了,小丫頭又想到神君那陰沉到吓死人的臉,低着頭弱弱道:“神君大人适才歸來,舟車勞頓,難免疲憊……還望宗主……”
小丫鬟這話已經點到了根上,就是讓他說話多加注意,莫要沖犯了。
裴尊禮了然地點頭,也是知曉孟章這位神君性格古怪,陰晴不定。擡手将腰間的佩劍攏于袖間,跟着她緩步走進神殿内。
殿内已經放下了金絲垂簾,神君的身影就在簾後靠坐着,一隻腳踩在榻上,看上去不是個高高在上的君王,倒像是吊兒郎當的山賊。
“神君大人……”
裴尊禮上前行禮。
“說事。”
孟章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客套的開場,手裡的玉球被盤得唰唰響。
裴尊禮長揖俯下的腰身一頓,也不拘于無用的奉承,起身正色道:“在下此次唐突拜見,隻為一事。”
“何事需得你宗主本人親自來訪?”孟章語氣帶着幾分輕蔑的笑意,顯然是沒把裴尊禮放在眼裡。
裴尊禮對那譏諷的輕笑置若罔聞,面不改色道:“三月前,在下偶聞陵光界中所有禽妖異動頻發,宗内夜枭不止一次向我禀報,是陵光神君的神息所緻,是神君現世之象……”
咔。
兩顆玉石球猛地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殿内霎時一片沉默,兩旁的侍女大氣都不敢出。
“陵光現世?”孟章輕聲啟唇,突然掩面大笑。笑聲由輕變狂,簾後的身影都笑得止不住發抖,整個大殿裡的人除了裴尊禮全部低下了頭。
“裴尊禮。”他直呼眼前男人的大名,“這夢你們伏陽宗已經做了兩百年了,該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