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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玠回到房間的時候,那地上鼓起的被子裡已經發出了陣陣輕淺均勻的呼吸聲。
裴尊禮本想強行将尾巴拎回去,可賀玠想到他方才哭得哆嗦的樣子,心下一軟,就同意了讓他留下來。
對面房間從裴尊禮回去後燈火就一直長明着,偶有響起書頁翻動的聲音和輕咳聲。看來這場雨讓他也受了點寒。
原本睡得安安穩穩的小山雀,從尾巴進房間後就被吓得彈了起來,縮在床角警惕地看着地上那坨。沖着賀玠啾啾叫着,似乎在質問他為什麼要把這麼危險的妖物放進來。
為了防止尾巴半夜餓了起夜将明月當成夜宵吃掉,賀玠将小山雀塞進了衣服疊成的窩裡,放在自己枕邊。
尾巴好像真的氣急了。隻冒出了一顆白色毛絨絨的腦袋頂在外面,臉部以下全部縮進了被子裡,整個人蜷成一團。
這樣睡覺會窒息的吧。
賀玠輕手輕腳地走到他鋪前,将被角往下掖了掖,露出那張被憋得粉紅的臉。
還是個孩子啊。
賀玠垂眼看着眼尾通紅的小猞猁,自己都沒意識到嘴角已然微微上翹。
“咳咳。”
對門房間的咳嗽聲即使相隔兩個門闆,也清晰地傳進了賀玠的耳中。
他聽得出來裴尊禮在竭力壓制不适,可侵入的寒氣還是化作淤堵在胸口的氣結,讓他咳喘連連。
賀玠坐在床邊,聽着那難耐的咳嗽聲,心下愈發堵得慌。
再怎麼說,裴宗主也是對他有過救命之恩的人,現在人家淋雨害了病,自己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視不理。
于是在房間内一鳥一貓的交錯呼吸聲中,賀玠彎腰在自己帶的行囊中翻來翻去,刨除一堆無關緊要的小玩意兒,找到一包用布料包裹着的藥草。
這些都是騰間晾曬在自家後院的寶貝,他既然不帶走,那也就别怪賀玠貪心了。
城外的打更人敲響了醜時的鑼聲,如麻的雨聲還未斷絕,客棧裡一片漆黑。
賀玠摸索着走進廚房,熟門熟路地用鍋竈熬煮了一鍋驅寒的湯藥。
窗外又是一陣雷光劈過,不遠處神君殿紅色的燈籠還遙遙亮着。賀玠歎了口氣,深知自己這次恐怕真的見不上孟章神君了。
笃笃笃。
正當賀玠額頭冒汗地鼓着火時,身後的門被敲響了。
披着玄色長袍的男人擡手放在門上,默不作聲地看着火光照映下賀玠的臉。
裴尊禮拆開了成髻的頭發,淩亂地披散在腦後,比他平日裡莊穆的模樣多了絲柔和。眉眼如畫,眸落星辰。晃眼間賀玠還以為是畫中走出的仙君。
“你在做什麼?”
他開口打破了這南柯。聲音還有些沙啞,幾縷浸潤的發絲滑落在額前,讓賀玠看不清他的神色。
“額,我……”賀玠隻感覺臉被火光烤得發熱發燙,滿腦子都暈糊塗了。
“姜脾,蓮心,靈絨……”裴尊禮輕輕吸氣,就辨别出了藥湯的成分,“都是驅寒補陽之物,你是做給尾巴的?”
尾巴?他現在估計已經跟周公喝上三杯茶了,才沒功夫喝藥呢。
“宗主您放心,他睡得可香了,沒生病!”
“他沒事嗎?”裴尊禮偏偏頭,看着賀玠的眼睛,“那莫非是你不舒服?”
他快要把這裡認識的能喘氣的都猜完了。賀玠莫名覺得有些尴尬,在衣服上擦了擦髒兮兮的手,從鍋中盛出一碗藥湯捧到裴尊禮面前。
“這其實是給宗主您的。”
那碗中黑乎乎的藥湯上還飄着零碎的藥材,賣相不佳,味道也不尚好聞。賀玠見裴尊禮怔在原地,還以為是他嫌棄,立馬縮回手讪笑道:“您、您要是覺得這不妥……”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裴尊禮伸出手,托住了藥碗的底部。
“我隻是沒想到……”
他偏過頭捂嘴咳嗽兩聲,眉頭緊皺。
“多謝。”
裴尊禮接過藥碗,吹開表面的浮沫一口一口喝進肚裡。
“前日一事多虧宗主出手相助。您如今體虛抱恙,這也是我該做的。”賀玠緊張地搓搓衣角,在那上面留下兩個清晰的木灰指印。
“體虛抱恙?”裴尊禮看着空空的碗底,疑惑地擡起頭。
“您……”賀玠斟酌幾番,小心翼翼地開口道,“您一直在咳嗽。”
裴尊禮将藥碗放在竈台上,順手又盛了一碗放在賀玠面前。
“你也喝點。這雨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的,氣候也會轉涼。”他直立在竈火旁,跳動的火光不停在他挺立的鼻梁上閃爍。
“并不是什麼要緊的病,舊疾罷了。”沉默半晌後,裴尊禮輕聲說,“這十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一旦天氣轉涼就會這樣,我已經習慣了。”
“這怎麼行?舊疾那更得根治才好啊。”賀玠對他這種漫不經心的态度不太贊同,“說什麼習慣了……等人老了可是有罪受的。”
他這話說得很認真,裴尊禮盯着他的臉,緊抿着嘴唇,抿掉舌尖上殘留的苦澀。
“不是所有病,都能被治愈的。”他盯着賀玠的眼睛,那碧穹色的瞳孔在柴火的灼燒下美得驚心。
他也曾被這樣一雙瞳眸注視。無論自己是傷痕累累還是春風得意,隻要一推開歸家的門,就能看見。
可現在,眼前的人終究不是他。縱使這雙眼睛極為相似,那也是不屬于他的珍寶,不能妄自采撷。
裴尊禮别過臉輕咳兩聲,放在唇邊的指尖涼得錐心。
“裴宗主。”
許是察覺到了裴尊禮太過于直白的目光,賀玠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我長得……真的很像您的故人嗎?”
他想起之前尾巴的調侃,心髒陡然怦怦直跳。
那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孩子,在被父親嚴厲責罰後遇上了治愈他的仙鶴。而那隻仙鶴的眼睛,和自己的一模一樣。
尾巴說的那位故人,就是那隻化名雲鶴的鶴妖嗎?
“尾巴告訴你的?”
裴尊禮在短暫的震驚後很快就意識到是誰告了密。
賀玠沒吱聲,不知道承認後尾巴的禁閉會不會再延長一個月。
“不像。”
裴尊禮回答得很是幹脆,但說這話時卻并沒有看着賀玠,而是近乎自言自語似的回答。
“一點也不像。”
他對自己輕聲說道。
“可是宗主……”
賀玠還想說點什麼,裴尊禮卻歎息開口道:“賀公子。我前日于虛有山中出手相助,并非因你相貌的緣故。”
“懲惡揚善,維護安定本就是我的職責。就算孟章并非我統領之地也不能忘本。”
“公子行俠仗義,挽救百姓性命。若我旁觀豈非罪人?所以,這都是我該做的,還望公子不要多慮。”
說通俗點就是。我出手救你隻是因為我高位使命在身,不能袖手旁觀。跟你長不長得像我的故友沒有任何關系,不要多想。
這劃清界限的說辭讓賀玠瞬間冷靜了下來。
是啊,就算長得像又如何呢?自己隻是一介出生鄉野間的平民,隻是偶然窺見神明起居就自命不凡,未免也太過傲慢。
“我知道了。”賀玠牽起嘴角,淡淡地笑了笑。
“那我們算是友人嗎?”為了緩解這怪異的氣氛,他半是玩笑地說。
裴尊禮攏上了衣服,靜默片刻後道:“如果還能見面的話,我會以友人之禮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