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看我。”裴尊禮小聲嗫嚅道。
這麼大的孩子已經有了美醜的觀念。他不想在如此矜貴美麗的鶴妖面前暴露自己醜陋的軀體。
這些都不是正常的習劍傷。
賀玠沉默地注視着他。腦中已經浮現出裴尊禮笨拙地跟着野劍譜習劍的畫面。
沒人教他什麼是正确的姿勢,沒人告訴他要怎樣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傷。他隻能用自己的身體一遍遍試錯。
一次次揮劍跌倒,再重新站起來,直到遍體鱗傷。
賀玠嘴唇翕張,什麼都沒說,隻是默默将手蓋在他腹部的傷口上。
“深呼吸,配合我。”賀玠輕聲道,“淬霜造成的傷口很麻煩,我沒辦法讓你痊愈。隻能盡量拖住惡化的時間。等回了伏陽宗我再想辦法。”
裴尊禮咬住嘴唇,身體雖然緊繃芥蒂,但還是乖乖開始深呼吸配合賀玠的妖力運轉自己的血脈經絡。
賀玠手心中漸漸發出光亮,一股股暖流注進傷口之中。一段時間後光亮熄滅,他慢慢阖上眼睛,溫聲道:“還疼嗎?”
裴尊禮舒出一口長氣,搖頭道:“不疼了。”
“不疼了。”賀玠重複着他的話,突然睜眼狠狠道,“不疼了那就該我了。”
裴尊禮疑惑地歪頭。還沒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臉龐就揮來一陣強勁的拳風。
“啊!”他立刻縮頭躲閃,看着賀玠揮空的拳頭無辜地眨着眼睛。
“雲鶴哥,這、這是何意?”
“這是何意?你還好意思問我?”賀玠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右手握得咔咔響,“你就是這樣把你的生命當兒戲的?你知不知道若是淬霜再偏離一分,你就當場斃命了?”
“還有那句話……什麼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你老爹欠下的孽跟你有什麼關系?你莫非覺得為了他去死是什麼很光榮的事嗎?”
裴尊禮靜靜地聽他說完,眼神逐漸下移看着自己的腳尖,唇邊劃過一抹苦笑。
“原來隻需要再偏離一點點就好了……”
一瞬間,賀玠體會到了什麼叫“急火攻心”。
他扶住天旋地轉的腦袋,捏住裴尊禮的臉咬牙切齒道:“小竹筍,我帶你出來是想讓你成才的,不是帶你來入土的。”
“可是雲鶴哥你應該也知道了。”裴尊禮雙眼無神,“我并沒有什麼才能,也沒辦法完成你的夙願。那個時候,我隻能想到這個方法才能讓你和我脫清關系,不被鱀妖為難。”
他低頭細數着自己身上的疤痕:“這些,是我三歲第一次揮劍時父親打下的鞭痕。這些,是我練開雲時積攢下的舊傷。這些,是我練平衡時的摔傷……”
賀玠看着他的手指遊移在自己瘦小的身體上,每一道傷疤都是他對自己的一次否定。
“我本來就沒什麼用,做什麼都不行。”裴尊禮放下手低聲道,“若是能用死讓鱀妖們放下對父親的仇怨,或是讓你從這裡脫身。那也算是死有所值了。”
“那你有想過其他人嗎?”賀玠隻覺得整個身體都氣得落進沸水滾了一遭,“你要是走了,你的妹妹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
“讓她一個隻有五六歲的孩子,獨自一人面對生父的冷落和宗門的抛棄?讓我一輩子活在對你的愧疚當中?”
“我……”裴尊禮一下被噎住了。很顯然,他沒有想過這些事情。
他隻是唾棄自己。覺得自己的死亡才能換來更好的結局。
“你……”賀玠很久沒有情緒如此激動過了。可是一想到裴尊禮握住他的手,将劍插入自己的身體,甯願代替裴世豐去死也不願逃跑。他就覺得氣血翻湧止也止不住。
“你覺得我厲害嗎?”
賀玠呼出一口濁氣,擡眼看向裴尊禮問道。
裴尊禮不明白他為何要在此時問出這種問題,不過還是怯懦地點了點頭。
賀玠突然嗤笑一聲:“那你知道這厲害怎麼來的嗎?”
他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衣物遮蓋下的大片肌膚。
“我也不是什麼天縱奇才天之驕子,甚至還未破殼的時候就差點被推落巢穴摔死。”
裴尊禮下意識閉眼回避,可在瞟到賀玠胸口處那一大塊猙獰的傷痕時還是凝住了視線。
“可怕嗎?”
賀玠盯着他的眼睛向前傾,衣袍順着肩膀朝下滑落,露出軀體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這是我一同長大的阿姊親手刺的貫穿傷。”
賀玠不由分說地抓起裴尊禮的手,按在胸前那恐怖的痕迹上。
“這些,還有這些。都是我從小到大習劍時落下的疾根。”
他用少年細瘦的手指撫摸過身體上所有的不平整的肌理。
“這種日複一日的失敗你隻過了不到十年,而我卻已經過了千年了!”賀玠的聲音在發抖,“有些地方傷了又好,好了再傷。我自己都記不清這副身軀到底受了多少委屈了。”
“沒有人是一開始就能得到認可的。”賀玠将裴尊禮的手擡起來,摸了摸上面的繭疤道,“你為什麼會覺得這些傷是可恥的呢?”
“反正是我的話,我會覺得驕傲。”
賀玠将他的手放下,重新整理好衣服。
裴尊禮的瞳孔微微顫動,幾番張嘴欲言又止。
“雲鶴哥,我……”
啪嗒啪嗒。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打斷了裴尊禮的話。
賀玠手腳麻利地給裴尊禮套上衣服,将他推倒在草席上。
“噓,裝暈過去。”
語罷,賀玠轉身從石孔溜了出去,盤腿坐在地上閉眼垂頭。裝作看守疲乏昏睡過去的樣子。
腳步聲有些沉重,聽得出來那人并不想來這種地方。
“明明說來看守他,自己卻先睡着了。”
少女不滿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賀玠睜開眼,看見那位名叫江祈的族長之女抱臂站在身前。
“我娘讓我過來給你捎句話。”她不情不願道,“今日傍晚我爹和那些被殺掉的族人要下葬,讓你也去參加。”
她語氣平淡如常,聽不出任何悲傷或是憤怒。
“我?”賀玠指着石壁道,“那他呢?”
江祈瞥了一眼石洞,淡淡道:“他也會去。”
“作為和裴世豐交換的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