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肩上印
文令儀将唇一抿,側過頭去,良久,氣息甫定,攥着掌心道:“三日就三日,但須從我見過舅舅之後算起。”
“當然,不僅如此,朕還會當即釋放西甯公。”
為什麼?
文令儀嗫嚅着,沒問出口,隻是驚疑地看他。
他殺人如麻,當真會如此好心?還是另有圖謀?
拓拔憲說完後,隻是朝乾陽側殿走去,行将離開之時,見她仍是愣在那兒,半點行禮送别的意願也沒有,停下了腳步,留下了一句話。
“朕有把握,朕會令公主足夠識時務,記得如今是在魏都洛陽,而不是舊都洛陽。”
這不輕不重的一句話,令文令儀霎時站了起來,兩手戰戰,幾欲沖上前去與他一決生死。可看到委在地上絨毯的短劍,看着是多麼的不足一提,身上的力氣像被一下子抽幹了,塗了極厚脂粉的臉上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偏偏越是這樣,她唇上被人啃咬的痕迹越是如血色殷紅,隔得遠遠的也能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亡國公主入了乾陽殿,頂着被人品賞過的慘白豔容出了殿門,這一消息瞬間四散開來,惹來不少人嗤笑,隻道這前朝公主性子狐媚,以美色引得西甯公嫡子為那亡了的宋國鞠躬盡瘁不夠,如今也要把百般手段使到魏宮裡來了。
文令儀自是知道深宮之内沒什麼秘密可言,宮牆後都藏着耳朵人眼,不知就被誰看了聽了,看了聽了後,不知又被送到哪裡去,她再清楚不過了。可她沒料到自己被欺負的樣子那樣顯目,德慶一見她便臉色微變,對她的态度變得微妙起來,挺直的腰微弓了弓,示意禦階下的肩輿道:“陛下憐惜公主體弱,特賜肩輿,還請公主上輿。”
文令儀早已被錘煉得異常靈敏,感受到他格外謹慎,還多看了幾眼她頰上留下的紅印,攥着的手兒一直沒放下,搖了搖頭便要繞開他走,“不必。”
“公主若執意不從,那西甯公一行人也要從水牢步行回去了,受過刑的人,路上見了風,又是冬日,怕是最輕也要風寒卧病數月的”,德慶額上微微發着汗,但還是照着吩咐說道,“還望公主三思。”
文令儀走下禦階的腳步停了下來,眼兒比方才紅了些,十分木然地道,“那……好。”
一路坐着肩輿到了水牢門口,文令儀不顧人阻攔,執意入了裡面。一進去,透着腐意的水腥氣撲面而來,深處強忍的痛哼聲時不時便傳入耳中,她習以為常地聽着,長裙下擺掠過微濕的地面。不多時,到了處房間,早已有校尉将前朝的西甯公晉蘇等人押了出來,正拿鑰匙開着身上的鎖鍊。
文令儀見舅舅臉上消瘦得見骨,短短數日鬓髯便多了許多霜白,手腳也被鎖鍊磨出了深深的淤青痕迹,眼紅得一熱,忙扭頭用帕子揩了,迎上去強忍着笑道:“舅舅!”
又望向旁邊的驸馬晉純,見他不僅手腳淤青,身上衣衫也是破破爛爛的,隐約可見胸前鞭痕,走過去用指尖輕碰了碰,見他堂堂八尺男兒竟下意識抖了下,忙收回手,低頭忍着淚問道:“哥哥,疼不疼?”
晉純原想摸摸她的腦袋安慰,見手髒得黑了,便隻扯開了嘴角笑道:“襄襄,我在你眼中就是個懦夫郎子嗎?這算什麼,還不如平常在校場上比武留下的傷痕厲害,也就是能唬住你這樣的嬌嬌女,其實不傷筋不動骨的,算什麼!”
正給他開着鎖鍊的校尉不由微微側目,隐晦地看了看晉純背後,那裡傷得才算重,肉被帶刺鈎的鞭子打得翻了過來,沒結痂,血淋淋一片。
主上将西甯公等人投入水牢之後,并未說不必動刑,隻是這西甯公之子說了代父受刑,他們報了上去,竟也準了。現在他身上可是有兩倍鞭傷。校尉聽他現在這樣說,原本對敗軍之将有的輕蔑之心盡收了起來,隻歎人不可貌相,風雅落拓貴公子之姿的前朝驸馬,竟然有這般艱忍氣概。
晉純悄然換了個角度,令人看不見背部,又柔聲問道:“你來洛陽途中,可有人欺負你?”
文令儀使勁搖了搖頭,“沒有,沒有人欺負我。”不欲多說這個,她又看向晉蘇,“舅舅,是拓拔……魏王要我來接你們的,魏宮的人此刻就在外面。”
晉蘇早在她出現的那一刻就有了預料,見她說出來,便颔首道:“那你先和我一同出去,純兒在裡面披件衣衫就來,看那魏王要做什麼。”
說是這樣說,其實他對拓拔憲有所了解,也猜出他想做什麼。他帶兵守了宋國兩年,到底還是敗在了這個異常年輕的君王手中,對他也算有一些了解。拓拔憲當然是個深謀遠慮的君王,不論是打天下還是治天下,都與曆代鮮卑君王不同,有開疆拓土的霸主之氣。如今宋國一亡,宋地便會納入魏國領土,宋國與南方豪強過去的争奪,定然會複現在魏國與南方豪強之間。南方豪強紮根當地數代,盤根錯節,勢力有多深廣,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未必說得清。若要真正掌握南方、治理南方,最好的法子便是有一股勢力鉗制住他們,慢慢将他們耗幹。而今宋國不在了,宋國的亂兵便也是魏國的兵,又與南方豪強有着舊仇新怨,如何能不成為掣肘他們的一大助力?隻怕這拓拔憲将他們從荊州捉來之時,就已經謀劃了今日之事了。深謀遠慮,在拓拔憲身上體現得淋漓盡緻。
趁着等晉純出來的功夫,晉蘇慈愛地看着文令儀,溫聲道:“襄襄,如今到了洛陽,你不要太過不安,也當和南邊一樣,什麼事都有舅舅頂着。不管怎麼樣,也算是回家了啊。”
他歎了一聲,舉目望了望周遭,深陷的眼窩中滿是懷念。
文令儀“嗯”了聲,卻低下了頭。
洛陽是她曾經的家,可她的家早就沒了。母後、父皇、太子哥哥,七年前就死在了拓拔憲的大軍手上……剛才從宮道經過的時候,她仿佛能隐隐約約聽見刀斧擊打的聲音,還看見把宮道染得暗紅的赤血,那時倒在地上的人還在微微抽搐,身上的血大半深深滲進了地縫當中,血卻還在流,便溢了出來,積在磚面上,走過便是一腳的血色泥濘。
……
拓拔憲将他們安排到了昔日的西甯公府,銅駝街上,占地極廣。入府之時,還有人稱舅舅“晉公”,文令儀就這樣跟在舅舅身後,一路向前走着。還未到正廳,忽有個八九歲的童子跑了出來,癟嘴含淚叫着“舅公”“姑姑”“姑父”。
文令儀心中一驚,緊接着便是一喜,牢牢牽住他的手蹲下來,将他左右都轉了看看,“阿洛,你怎麼在這兒,姑姑還以為你……”
文洛摟緊她的脖子,依戀地蹭着她道:“那些人騎着馬把我送來這裡的,姑姑去哪兒了?”
原本他和姑姑被押解在同一輛馬車,快到洛陽時,他被人單獨送到了另輛車上,姑姑不肯,還被那個黑臉大将軍強力抱着塞到了車上,用木條将門窗都釘了起來。
他以為,自己要再也見不到姑姑了。
卻也想着,他死了,姑姑是不是就沒事了。
文令儀也以為那是拓拔憲下令在路上将文洛處死,畢竟斬草除根,宋國雖敗了,文洛卻是宋王,留着到底是魏國的禍害。而從南邊一路走來,路途遙遠,弄死一個孩子還不是那些人随随便便便能做到的事嗎……也正是如此,她才會将短劍藏在袖中,不惜代價也要殺了拓拔憲。
可是萬萬也沒想到,拓拔憲不僅沒有殺他,而是将他留在了西甯公府,好吃好喝地供養着,幾日不見,還胖了些。
文令儀被恨意蒙罩住的眼兒終于睜開了來,一點點想着來龍去脈,要把一切都想通。
次日,文令儀正站在窗前想着如何應付拓拔憲,忽然聽見門外有了陣腳步聲,回頭看去,是晉純背手進了内間,見她皺着眉頭,走過來道:“誰惹襄襄不高興了,眉頭皺得緊巴巴的。”
文令儀松開了眉頭,輕輕一笑,笑意卻不及眼底。
其實隻要告訴舅舅和哥哥,應付拓拔憲并不難,可她偏偏最不想告訴自己最親近的這兩個人,自己曾在魏宮被拓拔憲欺負過。
晉純從身後拿出根淡粉梅枝來,隔空打了下她的鼻尖,花瓣抖擻着,還落了幾瓣,文令儀拿手接了,端詳了下,“淡淡的,真好看。”
晉純将梅枝塞到她手裡,“笑得比哭還難看,哪裡好看?襄襄,我想你像從前那樣快活,不需要很高興,人哪有一直傻樂的。而是高興就笑,難過就哭,想要什麼東西、辦什麼事都跟哥哥說,這樣就好了。”
文令儀接過花兒,拉着他坐在自己身邊,輕輕靠在他手臂上,指尖撚着花枝,看着窗外嗯了聲,過了會子道:“哥哥,你搬到内間來好不好?”
晉純身子一僵,一半是傷口痛,另一半則是驚喜,垂眼看着她烏濃的長睫上下輕眨,每一下都眨在他的心上。從很小的時候,他便知道自己的妻子會是她,本來是抗拒的,見了她就覺得是她了。那麼小的小人兒,甜甜地叫他“哥哥”,問他讀書累不累,習武辛不辛苦,一點兒沒有公主的嬌蠻習氣。其實這些年都忍過來了,便隻是一輩子看着她,守着她,都叫他心甘情願,更何況她如今還願意……
隻是想到自己背上的傷,怕她見了哭紅眼,隻得笑着打岔道:“襄襄晚間還是怕?要人陪着?”
文令儀擡起眼兒,嬌嬌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好意思,又飛快地挪開了。
“嗯。”她幾不可聞地答了聲。
晉純心中頓時如驚濤拍岸,卻更加不敢露出傷勢,隻得強忍着酥癢道:“等……七日之後好不好?”
一向沒被他拒絕過的文令儀難以置信地看了眼他,咬了下唇兒,脫口而出,“為什麼?”
又馬上松開了,“算了,我胡說的,哥哥不要當真。”
明明之前他想過圓房,兩人也試過,隻是衣衫還未褪幹淨,她先怕得哭了,幾次都不成,這才停了。那現在他為什麼要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