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文令儀臉色微變,心下轉過幾念,回過頭斜斜瞥落的眼中帶了嘲諷,“恐怕太尉大人的話,不足一信。”
李沖受她一激,幾乎從跪坐的軟墊上拔地而起,腰間玉帶銀囊一片作響,“等等!”
文令儀才不管他,直出了茶室。
李沖追攆了上去,在她身後道:“當真不信?”
文令儀不作聲,隻是走。
傳話的家仆覺得這娘子好不識相,忙跟了上來,“大人,客人是就安排在小花廳還是引入套間?”
李沖一把攘開了他,“别問我,随便找個地方安排不會!”
說完又跟了上去,覺得她暗暗鬧脾氣的樣子倒是罕見又稀奇,嬌蠻得讓人愛不釋手,柔下聲道:“你和他們不和的事我有所耳聞,上次還特意提點了你,這次是不是生氣我見他們?”
文令儀擰着眉頭,再度停下了腳步,“沒有,大人自去見客,請勿再跟着我。還有——”她掉過了身,冷冷淡淡道,“人命關天,大人所言笑話,一點兒也不好笑。”
寒風拂過她的臉,冷峻的寒氣從她身上冒出來,似乎是個冰封玉人,看起來生人勿近。
李沖卻不覺得她這樣闆着臉無趣,像極了受委屈後強忍住,私底下會找個地方哭的小人兒,從心底生出憐惜,将身上的戲谑之色盡收了,正正經經道:“眼見不一定為實,耳聽也是,但我所承諾的事,大魏之内,一定辦得到,也絕對當真。”
文令儀心中一動,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隻是打量了他幾眼,遲疑了下,撩眼看他,“真的?”
李沖鄭重點頭,“絕無半分虛假。”
……
回了銅駝街,文令儀才揚起口輔,露出個淺淺的笑來,前來扶她下車的侍女鐘兒也被感染得笑道:“發生了什麼事,值得娘子這麼高興?”
高興的事?
文令儀借着她的手臂下了車,想着不過是又遇到一個該死之人罷了。看中皮囊色相,以為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三言兩語便能讓她相信他的所謂真心。殊不知柔弱者,亦有一顆自己的心,便是丢進淤池爛塘,也絕不贈予大魏蠻賊。
不過是虛與委蛇,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罷了。
鐘兒見主子被自己一問,轉眼間便恢複了這些日子的冷淡,還有些厭惡,忙住了口。
文令儀卻道“沒什麼”,算應了她,又問起道,“哥哥在哪兒?”
“公子出門了。”鐘兒忙揚起頭應道。
到了内間,鐘兒從滾滾熱湯裡撈出臉巾子擰了,滴下來的熱湯落在銀盆裡,襯着外頭不知何時就開始響起的雪落聲,酥酥然然的倒有幾分動聽。擰完了,捏着巾角展開,疊好捧在手心,給更換了家常衣衫的主子遞去。
文令儀接過來略擦了擦臉,揚起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的雪色,可那雪色上卻有一段淤青,如瘢痕一樣,看得人膽戰心驚。
鐘兒心疼地指出道:“娘子碰到了哪裡不成?”
文令儀翻過手腕一看,臉上當即如寒霜罩面,礙眼得恨不得即刻砍去。她直接把冒着熱氣的臉巾向上面一搭,死死遮住了道:“瘋犬作祟。尋些藥膏來,要能掩飾痕迹的。若沒有,再用粉遮。”
底下人當即動了起來,打着傘出去尋藥膏的尋藥膏,開妝奁的開妝奁,還有侍女重喚了熱湯進來,擰了幾條臉巾子出來備着,等手上這條冷了便換上新的,舒緩些冷意疼意。
文令儀靠在美人榻上,等着她們取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面聽着明窗外窸窸窣窣的雪聲,懶倦地想着事,沒注意到身邊給她更換臉巾的人已經換了一撥。
晉純半跪在腳踏上,身上的黑狐鬥篷尚未脫去,一心隻想着托住那有着青痕的纖柔手腕。替她換了兩次臉巾,再要換第三次時,簾外的侍女捧了一盒膏子闖進來道:“娘子,找到了!玉清膏,活血化瘀,裡頭還摻了細膩滾滑的南粉,抹了一點兒不顯傷處!”
文令儀一驚,打了個激靈,被人托着的手腕差點摔在鋪了雪絨的美人榻上。
她察覺到了不對,一看卻是打扮得齊整的晉純在照顧自己,忙拉着他坐在美人榻沿,“哥哥去哪兒了?”邊說邊替他解着鬥篷系帶。
晉純沒回答,握住她的手叫停,自己解下鬥篷交給侍女,洗了洗手給她上藥膏,“襄襄不是說去太尉府,為什麼弄回一身的傷?”
文令儀揮開他的手,“我沒事!哥哥快說去哪兒了?”
晉純垂着眼,執意把她的手又翻了過來,小心替她上着玉清膏,一邊抹着藥膏,一邊道:“你走後不久,傳來消息說有人慫恿着吳池還有幾個将領手底下的軍戶去重陽門壯聲勢,要回吳池和那百十号人。我和長庚趕了過去,把事情壓下來了。”
文令儀喃喃道:“怎麼會這麼巧?那些人一來,就有人站出來慫恿了,他們想着趕盡殺絕,最好把人都殺光了,就再也沒人記着他們背後放冷箭的事了。”
隻怕要是真受了慫恿,還沒走到重陽門,剛到那些擊征衛守着的卡子那裡,便會被人以謀反之名當街射殺。
南方那群唯利是圖的世家,其心可誅!翻臉不認人不說,還要趕盡殺絕!
可她不會讓他們如願的。
從前的教訓,她樁樁件件都記得無比清楚。
“哥哥”,文令儀趴在晉純肩頭,悄聲道,“舅舅不會有事的。”
晉純和她拉開一段距離,震驚道:“你從何處探到的?”
文令儀不想多說,隻抿着嘴道:“我就是知道。”
屋裡的空氣凝滞了,晉純看着她,她什麼也不說,隻倔強地看着他。
晉純呼吸越來越急促,猛然再度掀開她的衣袖看那裡的青痕,陽穴附近的青筋伴随着呼吸鼓脹不定,“是他對你做了什麼?”
“你别管!”文令儀陡然變色,奪回了手厲聲道,“哥哥隻要記住我方才告訴的事即可!”
晉純叫了聲“襄襄”。
文令儀被這話裡的痛苦一震,重新抱住了他輕聲道:“哥哥,我不會再讓人欺負的,我隻是騙了他。他真蠢,一下子就上當了。”
又輕輕地蕩開笑道:“哥哥,等以後有機會了,便把他殺了好不好?他竟然覺得可以把我和哥哥分開,這個人真該死。”
說完,又夢醒了般,像個孩子一樣趴在他的肩頭,聞着他身上熟悉氣味恢複了正常的聲調,“雖然我還不知那人為何要保舅舅,但我們一點兒不能懈怠,舅舅的命還在别人手裡。所以……我明日要入一趟魏宮,求見太皇太後。”
李沖既然說能保住舅舅的命,那便是拓拔憲不想殺舅舅,既然如此,她的心也就可以稍稍放下了。但也保不準拓拔憲得知了她從李沖那裡打探到舅舅無礙之後又動了殺心,所以她要将這場戲做足,做得連她自己都相信。
晉純抱着她,心中的痛意無可複加,忽然想起了舊時那個天真無憂的康樂公主,抱着她的手勁不自覺大了許多。
“襄襄……”
他想說對不起,卻發現她已經興緻勃勃地盤算起了去魏宮的事,“順便還能看看裁雲,如果可以的話。”
她好像一個并不喜歡七巧圖的孩子,被人硬塞了一副七巧圖後,就說自己喜歡,還玩得津津有味起來。
什麼時候發現這是她的僞裝?
從她某天夜裡在夢中驚醒,哭着說要母後帶她走,他來了也沒有止住她的哭聲,隻是被她抱着哭。
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濕了眼角,“襄襄,這些事留給我去辦,好不好?”
文令儀在他肩上搖頭,雙眼略有些失神,“哥哥,我可以的,在南邊我不是做得很好嗎?那些傷害你和舅舅的人,都被我處死了。況且,總會有些地方等不來你和舅舅的。”
晉純心上像是着了一刀,疼得說不出話來。
……
隔日一早,文令儀便坐車趕往興慶宮求見,宮門前下了一夜的雪沒過了鞋面,下車後便有一股冷意從下往上鑽了上來。文令儀忍着寒氣,走過長長的宮道,到了興慶殿前,客氣地對着殿門前月台檐階下的内侍道:“民婦前來求見太皇太後。”
内侍鼻子一哼,“奉诏而來?”
“不曾。”文令儀淡淡道。
“那就沒辦法了”,内侍袖起手,哈了一口,呼出的氣化成白霧,“老祖宗可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
文令儀不疾不徐,正準備将自己身份說出,身後卻跑來一班人馬擡了東西前來,其中個領頭之人還招呼着内侍道:“還不快過來幫忙!玉冊要是有損,都得受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