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每一枚棋都落在了他定好的位置上,他要尋仙問道,我就替他找來玄清,他怕士族反噬,我就替他制衡士族,他想殺人,我就做那個承擔惡名的佞臣……”元燧說得極慢。
“有這麼條聽話,且獨聽命和依附于他的惡犬為他所用,他自是十分滿意。”
元燧似乎毫不避諱外界将自己比喻成文德帝手下惡犬這一侮辱意義的說辭,甚至有些許自認污名的調侃意味在。
“元大人不必妄自菲薄。”燕清注視着元燧的眼睛,目光靜若碧波潭水地笑道。
他指了指遙遠處,城牆的邊沿不知何時被朦胧的大雪吞沒,整座京城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蒙在谷底,滲不進一絲光亮,依舊按部就班的在昏暗中沉淪。
“你聽,這亂世的号角已經吹響許久了……”燕清的聲音頓了頓。
是面黃肌瘦的災民捧着破爛的瓷碗挨家挨戶扣響緊閉的門戶,一遍又一遍乞讨隻為換來碗熱乎的米粥填飽幹癟的肚皮;
是痛失孩童的婦女跪在大雪中,控訴蒼天的不公,為何要一場瘟疫奪走她适才學會張口呼喚母親的孩子那脆弱的性命;
是賦役沉重的農民揭竿而起,是報國無門文人志士以頭搶地,是地方豪強高高挂起,随時準備着卷走糧款置身事外……
“隻是身在最為安逸的京城,無論皇室,官僚,文人,士族,百姓,都甯願捂住雙耳裝聾作啞地沉浸在這盛世的虛景中,也不願戳破這層窗紙,面對真實的殘酷。”
“其實說來我倒是最沒有資格評判這些的人。”燕清自嘲地笑了笑,那片寂寥的雪景在他明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萬萬人相,像是一張沒有邊界的畫卷。
“若不是遇見主公,我亦會隐居在西亭山中兩耳不聞窗外事,自以為清醒的,沉浸在虛無的棋盤幻象中了了度過餘生。”
像是又回到了那日……
淳于敏掀翻困住他心的棋局,目光堅定地伫立在鋪天蓋地的大雪中對他言——
心存鴻鹄之志,願以己之身,為生民立命,為往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你覺得她是個怎樣之人?”元燧問。
“主公是我見過目光最長遠,立場最堅定,性情最勇敢的人……她也是這個至暗時代,難得的一縷曙光。”燕清目光堅定,不假思索。
天空不遠處出現了一抹逐漸靠近的黑點,随着距離的縮短,那黑點變成一個清晰的輪廓,以滑翔的疾速輕松越過府院高聳的圍牆,徑直朝二人坐的方向翺翔而去。
元燧朝那方向瞥了一眼,擡起一隻手笑着自言自語道:“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黑羽鷹撲閃了幾下被鵝毛大雪染上幾抹異色的翅膀,徑直停落在元燧掌心上方。
元燧不緊不慢地理了下它光澤幽亮的冠羽,随後将其腳腕處系着的小竹筒取了下來,笑着說道:“無常,你做的很好。”
黑羽鷹像是能聽懂主人的話語,略顯驕傲地挺胸揚頸,如同得到将軍褒獎的士兵。
燕清:“主公的消息?”
雖然是疑問,但他的語氣十分肯定。
元燧也沒有遮掩的意思,直接将竹筒裡的字條平攤在桌案上,随即撫了下黑羽鷹光滑的背羽,朝它輕聲說道:“行了,你的任務完成了,回去休息吧。”
他将手掌向上一抛,黑羽鷹就順着力展翅向空中飛去。
讓隐形墨迹現形的方式元燧和燕清都了如指掌,元燧将劍鞘底端的玄關逆時針擰了一圈,其竟落下一克左右的朱紅粉末,恰好旁邊就是現成的雪水。
他取了一些塗抹于紙張上。
淳于敏的字迹漸漸顯露,她的筆鋒内斂,字形别具一格,下筆行雲流水,若是以字喻人,定覺得其是個難以看透的奇人。
将其與她往日在京城中留下的簪花小楷放在一起比對,定然看不出這是出自于同一人手裡。
那字條上寫着——
恰巧途徑趙氏流放之路,可将姜氏罪證予以轉達,借你人手護送其回京敲響登聞鼓。
鼓鳴之時,棋落之始,靜候佳音。
不用說,那“棋”自代表黑甲騎兵。
趙氏族人被發配流放的目的地是西北部的礦山,那條路線恰好與淳于敏同商隊出發的路線同時經過一座名為晉陽的山城,其經濟算是西北地界數一數二的。
屆時他們商隊可在附近就此停留,流放的趙氏族人雖然無法入城,可随行押送的那些官兵卻會借着夜晚溜進城偷買酒肉,甚至宿醉都有可能。
當然,什麼時候醉,醉多久……
靠的是天時地利,更靠的是人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