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民間稱作“人日”。
靈州北郊孤山腳下,飛馳而來一前一後兩匹快馬。為首老者面色赤紅,不怒自威,須發皆白卻不見疲态,姿勢倒比身後年輕人還要剛猛矯健。
此時天色尚早,孤山偏僻,本該無人的山路盡頭,卻停立着一輛馬車。聽聞馬蹄聲,車簾挑起,走下來一位狐裘大氅的貴公子,正是趙琮昀。
老者故意直奔到趙琮昀身前,才堪堪勒馬,東叔驚出一身冷汗,趙琮昀面色淡然,躬身行禮:“晚輩見過穆老将軍。”
老者眼中閃過一抹怒意:“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真是好手段!看來以後我祖孫二人的行蹤,都要在你掌控之下了!”
趙琮昀道:“晚輩豈敢!我隻是聽皇兄說起過,每年初七這天,老将軍都要來此處祭拜死去将士,這才提前恭候,希望敬上幾杯濁酒,聊表故人心意。”
早年昭明帝還是皇子時,曾跟随穆老将軍在邊關曆練,那段戎馬生涯,後來一直被昭明帝念念不忘。而對穆老将軍,皇帝多年來仍會尊稱一句“大帥”。
穆老将軍大約也想起了那段歲月,眼神微微一變:“既然是陛下的意思,我不攔你。”他話鋒一轉:“……不過陛下如此待你,你卻狼子野心,實在令人不齒!”
趙琮昀上前一步:“所以穆老将軍才一直避而不見?”
“不錯,老夫向來好惡分明!别說你已被貶為庶民,就算你還是嘉王殿下,老夫不願見便不見!你待怎樣?”
趙琮昀言辭懇切:“……老将軍可知如此率性而為,容易叫人拿住把柄、遭人利用?”
穆老将軍:“老夫一大把年紀,早該戰死沙場,僥幸苟活至今,難道還要活得畏畏縮縮、看人臉色?”
他撥轉馬頭,不耐煩道:“小子!這靈州地界上,還輪不到你來教訓老夫!你若想去便跟上,休要再婆婆媽媽!”說罷長鞭一甩,馬兒揚蹄嘶鳴,疾馳而去。
趙琮昀默默歎口氣,若不能争得穆老将軍支持,将來與樊公一役絕無勝算,返京之路也必定困難重重。
可他現在不能直接挑明自己與昭明帝的計劃,别說穆老将軍不會信他,就算信了,一旦落入樊公耳中,昭明帝将陷入内外無援的絕境!
正想着,一道聲音在身後響起:“殿下要乘馬車上山嗎?恐怕路不太好走!”
是穆雲輕,他沒跟着祖父離開,反倒刻意留下來等候趙琮昀,臉上挂着讓人挑不出錯的笑容。
趙琮昀默默看他一眼,背過身去:“東叔,解開缰繩,我騎馬上去。”
東叔猶豫:“可你身上的傷……”
“不礙事。”
趙琮昀翻身上馬,足尖輕點馬腹,駿馬立刻會意,四蹄飛揚,離弦箭一般飛奔而出,留給穆雲輕一個孤傲的背影。
穆雲輕笑了笑,策馬跟上。
*
那片一望無際的荒墳,就藏在山坡背陰處。
這些荒墳皆為無名冢,其中所埋之人在邊關戰死後,或無人認領,或面目不清,或根本連屍體都沒找到,隻得葬入一身衣冠……經年累月,從最初幾排,蔓延成密密麻麻半座山,墳頭無人打理,早已長滿枯草,在殘雪覆蓋下更顯凄涼。
趙琮昀和穆雲輕趕到時,穆老将軍正弓着背,挨個墳頭拔草。
這一刻他的背影像個真正的老者,孤獨徘徊在逝者中間,在嗚咽的北風中,回憶着除他以外沒人再記得的沙場舊事——
遙想當年,欲将輕騎逐,大雪滿弓刀……豪飲赴戰的意氣終敵不過戰争的殘酷,可憐遍地枯骨,自己白發蒼蒼,仍換不回一個太平天下。
老将軍滿腔壯志,終化為一聲歎息。
趙琮昀心頭動容,跳下馬幫忙,忙碌了好一陣子,穆雲輕将帶來的香燭紙錢點了,三人依次敬酒,輪到趙琮昀時,他替昭明帝多敬了三杯,禮數周到,惹得穆老将軍頻頻側目。
離去之際,老人态度已有和緩,對趙琮昀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趙琮昀卻一把将他攔住:“老将軍留步!晚輩可否前往府上一叙?”
穆老将軍:“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那些話我不感興趣,也不想聽!”
趙琮昀一改先前恭順态度,堅持道:“晚輩認為,您非聽不可!”
穆老将軍将熄的怒火騰地又燃起:“趙琮昀,你以為敬兩杯酒,裝一會兒好人,老夫就能被你感動?明着告訴你,你與樊公的勾心鬥角我不會參與,更不會站在任何一方……老夫一生戎馬,忠的是陛下,保的是百姓,最瞧不上你們這些玩弄權術之人,更遑論與之為伍!好好的朝堂就是被你們這些人攪亂的!”
趙琮昀語氣漸急:“老将軍以為,您還可以置身事外嗎……您可曾想過,為何今年的軍糧遲遲不到?為何對外族的政策朝令夕改……若不能盡早穩定朝局,朝堂之亂遲早會變成邊疆之禍,屆時遭殃的還是前方将士和百姓啊!”
“虧你也知道軍糧遲遲未到?”穆老将軍蓦地抽出長鞭,直指趙琮昀:“我軍中将士吃不飽、穿不暖,還要上陣搏命殺敵,可你呢?居然在除夕夜大放煙火,聽說隻為博女人一笑……果真是在京城纨绔慣了!可憐我們流血犧牲,你們一擲千金……姓趙的,我且警告你,若再有此等荒唐行徑,哪怕你是陛下的親弟弟,我也照樣對你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