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安王府,清月閣。
屋外蟬鳴噪盛。
日輝淹過窗棂,漸伸漸遠,最後烙上書案角。
蓮花漏尺再浮一刻。
那道視線仍未有所收斂,仿若落在他身便就此紮下根,裴甯軒雖早有察覺,可偏偏苦于唯獨面對此女無法如既往一般坐懷不亂,以至他素來機敏的性子此刻反成累贅。
青年無奈暗歎,到底是放過了手裡他來來去去已盯半個多時辰卻無一字能入心的《功名賦》,松開捏得發皺的紙張,去端茶盞。
不料手一輕。
他訝然望,才發覺茶盞竟也不知何時見了底。
默了默,青年循視線回望。
“添茶。”
下首窄小書案前,姑娘聞聲彎睫淺覆,扶案起身,提着茶壺閑步而去。
縱是上好的蒙頂石花,擱久了香氣也會盡散,味漸發苦。茶水潤濕舌尖,裴甯軒嫌棄得蹙起眉,勉為其難呷了一口便放下。
“涼了。”
“是嗎?”安子夜佯作驚訝,玉手慢挑施施然掐指一算,“哦,半個多時辰了,是得涼。”
青年眉尖微抖。
擡眼迎上那雙似竊來一捧暖陽悄悄納在瞳仁深處的琥珀眸,他失了片刻神,面上卻絲毫不顯。
“王妃當烹新茶。”
“我不會。”
姑娘下颌微擡,應得幹脆又理直氣壯,應是已藏有一肚子怨氣了。裴甯軒大抵有幾分猜測,耐着性子同她耍嘴皮。
“王妃對本王有意見?”
“不敢。”
“那為何自入了門,便一直瞪着本王?”
“那叫觀察。”
“哦?觀察什麼?”
安子夜看着他,兩眼一彎,“觀察王爺是如何忽悠人啊,需早日習慣,免得往後再中您的招。”
裴甯軒失笑,卸下腰間折扇漫不經心拿在手把玩。
自坦明身份,他的這位小王妃貌似一日勝一日嚣張,渾無半點初見時的謹慎和讨好,多半是以為抛卻邵淑的身份,在他面前就此可高枕無憂?
天真……
不過,若隻是小姑娘性子大,愛鬧騰,倒也不是不能忍。
他微側身,溫溫一笑。
“王妃何意?”
睃了一眼案上辭賦的落款,安子夜收回視線,“昨日王爺說,承人之惠,忠人之事?”
“是說過。”
“那是君子之交,我與邵鴻兄妹可是結仇,仇敵間何需以君子之儀相待?那些錢,我自是想用便用,花敵人的錢,豈不更痛快?”
青年聞言端出思索之态。
“倒也言之有理。”
安子夜早已打算好,若此人再要說什麼忽悠話,一概是半個字也不往心裡去,卻沒想裴狐狸竟不反駁,頓時臉上漫開幾分詫異。
“既然……王爺也覺有理,那我今日便搬出嫁妝?”
話音剛落,青年二話不說自袖中摸出一把鑰匙就放到她手裡,安子夜愣了愣,端詳着掌心思緒百轉。
連鑰匙都已備好,莫非裴狐狸早知她會回過神?也不知此番目的是何。
可當下她并不太在意,歡喜地将鑰匙塞往腰包,“王爺且等着,這幾日我換回銀錢,就将欠你的都給還上。”
裴甯軒輕笑,悠悠然側回身。
“王妃隻需遵昨日之約,聽本王差遣便能抵債。”
“可我有錢。”
“可王妃也在欠條上畫了押的,忘了?”
“……有錢都不要?拿四萬兩雇我,王爺不覺太虧了?我可不會給你賣命。”
“無妨,本王不怕吃虧。”
安子夜一時語噎。
她從不認為裴狐狸會做賠本買賣,當下既覺荒唐,又不由忐忑,冷笑着道:“王爺這般,容易叫我誤會。”
“誤會什麼?”
“誤會……當然是王爺喜歡我,此舉不過為了多和我相處。”
青年眼角的笑意微微一滞。
屋内冷不防陷入沉寂。
蟬鳴凄厲堂皇闖入,竟也砸不開這詭異厚重的沉默。
安子夜自不會真心如此以為,前世做衆人口中惑心魅主、攪亂後宮綱常的妖妃時都從未覺得,更何況眼下,隻是裴甯軒竟也不似前世那般回嗆……
她莫名有些尴尬。
“我随口胡說。”
“坐回去。”
“好。”
如得大赦,她半步不吝啬,急快回了自己的書案前,埋下頭。
安子夜并不知屋裡的尴尬是何時散去,坐回去便也再未被使喚起來過,很快就将此事置之腦後,把玩着鑰匙,一門心思盤算該怎樣用這筆錢。
時辰過得快,轉眼到午時。
她放下筆,語氣頗客氣,“王爺,你飲食清淡,我好葷腥,我還是回鏡霄苑吃吧?待用過午食再來伺候。”
裴甯軒本打算駁回,可一擡眼,對上姑娘那臉期待,到底是将話咽回。
也好,因她才無端荒廢半日,莫再讓此人壞了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