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雙眼眸怔怔對視着,皆揉滿驚愕,久久難以化開。
屋内安靜極了。
僅存的那丁點醉意終于徹底消去,安子夜回過神,便無比清晰感觸到指尖麻麻的。
想來她下手不輕,難怪聲音這樣響亮……
天地可鑒,生氣歸生氣,但她時混亂時醒亮的腦袋裡真沒想過要行此舉,全然是下意識就、哦,這樣說似乎更不妥。
姑娘心虛地挪開視線。
目光轉而落在了青年左側嘴角至下颌那塊地兒。
裴甯軒肌膚生得白皙,挨打後自然也是紅得更顯著,她輕易就看見了自己留下的明晃晃指印,心底霎地一咯噔。
生怕那片紅等下又要腫起來,安子夜伸手就要去替他揉開。
青年瞪目一驚,急快攥住了那隻手腕。
“你還想打?”
安子夜被腕間刺痛逼得柳眉一蹙。
可在瞧見那人眼底愕然已換作警惕時,她隻好又壓住,讪讪一笑。
“王、王爺誤會了,我就是想替你揉揉。”
裴甯軒半信半疑打量她。
“當真?”
安子夜一個勁兒點起頭。
半晌,青年才松手,刀子似的目光卻并未從姑娘面上移開。
“王妃現下才要挽救,是不是太遲了?”實話說,他确實生氣,沒嘗到想嘗的就罷了,還平白挨一巴掌。他何曾料到,自己羽翼豐滿之後竟會遭一個女子辱打。
察覺那人視線越發淩厲,明顯是帶有了怒意,安子夜立馬垂低眼簾,專心彌補自己的無心之舉。
幸而,裴甯軒此人還是有些氣度的,雖瞪她不放,可好像也沒打回來的打算。
安子夜懸着的心慢慢落地。
屋内氣氛始終僵持不下。
有心将這檔子事給糊弄過去,安子夜暗暗思量幾息,率先出聲:“王爺?”
“……嗯。”
聽他應了,她雖不擡頭,卻是愈發膽大起來,“你是不是早知皇後下毒一事有詐?”
裴甯軒默了須臾,随即閉目,往後靠上椅背。
“畢竟對她無益。”
花宴是皇後張羅的,此事成了,馮言君或許能嫁入東宮,但皇後治理不當和太子德行有失兩頂帽子會立馬扣來,保不準馮家還心存怨怼,弊勝于利;若是不成,輕則竹籃打水一場空,重則仍逃不過治理不當之名,乃至捅出更大簍子,實在難得好處。
安子夜擡眸,挑起眉,“你既知道,那還出手,是故意趁行宮人多手雜時收回眼線,給她一條活路?”
皇後既設此計,便是早知身邊被安插了探子,打算揪出此人,縱使裴甯軒不應招,皇後也有其他法子,左右是這幾日的事,然一旦錯過今夜,回了宮,探子就是死路一條。
這裴狐狸倒是很護短呀。
裴甯軒睜眼,正對上姑娘看來的目光,頓了頓,又閉上。
“想多了,那是本王讓人在酒裡下了毒,打算嫁禍皇後。”
他說着不輕不重捏了一把姑娘的軟腰,沉聲道:“不準停。”
安子夜撇撇嘴,自是不信。
不是覺得裴甯軒做不出來,而是想不到此舉對他何益。沒肉吃的事,狐狸是不幹的。
她繼續替他揉着。
“皇後都清楚馮二姑娘碰不得花草,王爺定也知道吧?那怎麼不提醒?”
青年發出一記冷笑。
“王妃可知太子也吃不了桂花糕?”
安子夜眨眼。
哦,如今知道了。
“不能咽桂花?那能碰嗎?”
“無礙。”
姑娘若有所思點頭,看來裴甯軒試探過。
青年緩聲繼續道:“這是皇後和太子針對馮二姑娘的攻心計,本王多勸無用,倘若她能上鈎,避得這次,也躲不過下次。”
言及此,他微不可查歎一聲。
“王妃日後也莫多管閑事。”
安子夜沒接話。
她不知裴甯軒說得對不對,也不知自己做得該不該,亭中一席話,是她改變前世軌迹的一次小小嘗試罷了。
前世裴甯軒大抵也是此般淺行辄止,而後馮言君到底是如他所料落入圈套,成了太子側妃。
那是一個清晨,飛螢替她梳妝時無意提起一嘴。
“娘娘,昨夜前太子側妃自戕了。”
“發生何事?”話說那又是何人?
“前太子被發配邊陲,負責押送的正是呂簡呂大将軍,他是側妃的義兄,聽說前太子想求其手下留情,于是逼迫側妃去求情,哪知側妃半路就投河自戕了。”
“……”
這是唯一一次她聽過馮言君的消息,印象最深的卻是自己映在銅鏡裡的疑惑臉。她不知内情,便想不通此女究竟是受了哪般委屈,竟會投河了結餘生。
再後來,是在禦書房聽有人來通報,說呂簡押送犯人中途悲憤交加,索性将前太子給活剮了。而裴甯軒似乎并不吃驚,輕描淡寫罵一句,然後罰其兩個月俸祿了事。
見狀她猜,投河一事,錯是在前太子。
遲遲沒聽到姑娘應聲,裴甯軒再睜眼,竟見她已出了神。
青年鳳眸半眯,猛地圈緊手臂。
“王妃可聽進了本王的話?”
被迫趴在了男子胸口,安子夜雖無語裴狐狸暗戳戳占便宜的登徒子行徑,卻也隻敢好脾性哄道:“聽到了,我不管閑事就是。”
仔細瞧了瞧他并無腫脹迹象的臉,她心下慶幸。
“王爺,我困了。”
盯着姑娘亮閃閃滿是希冀的桃花眸,裴甯軒忍良久,終是不舍松開了手。
安子夜囑咐他記得喝藥,便歡喜站起。
正要走出裡屋時,她忽記起什麼,又轉過身。
“王爺,為何偏偏是巫山醉?”
青年淺淺勾唇。
“早年巫山醉肆行,有妃嫔曾利用此藥爬上帝席,而後誕下龍子,妃嫔雖被賜死,龍子卻得以幸存,此樁事如今已算秘辛,知者甚少。”
安子夜明白了。
龍子後來成為帝王,卻分外忌諱自己的出身,便連帶着巫山醉也成了其逆鱗。
納涼宴上若出現此藥,裴甯軒必受大懲。
無論皇後是否在酒裡下藥,裴甯軒的探子都是要現身的。
“若換作我,也不是給馮二姑娘下藥。”她自語道。
青年笑而不應。
安子夜莞爾,“王爺,你聞到的酒香不是我的,是你的。日後也少吃點酒吧,難怪什麼都往外說。”
目送姑娘離開後,裴甯軒将湯藥拖至自己跟前。
涼了。
更苦了。
他一口灌盡,而後從棄于案上的小包夾層裡翻出一顆芝麻糖,剝開塞進嘴裡。
青年閉目靠着椅背,牽起唇角。
他可沒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