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心亦透過鏡子看着徐虞,兩人視線的交彙中心,一抹譏諷的笑綻開:“四年前,她們得廣瘡死了,一個不剩。”
“後來,我聲名大噪,許多人不惜花大價錢買了一堆朝廷的酒,就為了來聽我的曲。因而,我得以被朝中賞識,風頭正盛的那幾年,宮廷娘娘舉辦的馬球會,我都去看過。”
她摸出一副珍珠耳環,自嘲地看着徐虞:“那時的我,高傲的不可一世。後來,永盈樓裡來了一個東瀛僧人,不同于其他人隻一昧贊賞,他反而質疑着我的琴藝,幾番切磋後,半年磨合,我愛上了他,互許終生,我把一切都給了他。”
“但半年後,他回了東瀛,臨行前,他叫我等他回來,我等了整整三年。後來我才知道,東瀛僧人,一生隻許來昭一次。”
“他騙了我。”
“那些紫陽花,就是那時留下的嗎……”
“對。我種在那,警醒自己。自那時起,我下定決心,贖身脫籍,遠離這個是非之地。我要給自己一個自由。”
“我拼命地彈琴,拼命地買酒,在觥籌酒釀裡周旋了三年,終于攢足了贖身錢,隻待上報脫籍,我便可得自由身,但不過一月,我上報的信被打了回來。”
她的聲音已經藏不住哽咽了,剛描好的柳眉顫抖着,一雙眸子在觸及這間往事時淚珠不絕。
“是趙案打回了我的信,給了我四句話: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我有從良之心是件好事,但他覺得可惜,所以不允。”
隐在裙衫下的雙手應時攥成了拳,鏡前人眼底,一片決絕的血色劃過。
“其實什麼可惜都是假的。他不放我走,不過是因為我能為朝廷買酒謀利,是一棵難得的搖錢樹,不想放過我罷了。既如此,那也就别怪我無情。”
徐虞持着蠟燭到她身邊,幫她暖和着僵了的手。
“所以籬安巷,你殺了他。”
“是。我用那僧人贈我的钗子,把他身體捅了個遍,才解我心頭之恨。”
将花钿帶上後,她轉身捏住徐虞的手。
“對不起徐虞,我當時的确是存了栽贓給你的心……很抱歉,我……”
徐虞神态平常,輕搖着頭,并未說什麼,也未否認什麼。
人沒有泾渭分明的善惡,冤冤相報沒有盡頭。
她們究竟該怪誰,她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因而,如今再多的指責,也并不是那麼重要了。
許心抽出一手抹去淚水,勉強地笑道:“這些話藏在心裡很多年了,後天要上刑場,我不吐不快,唐突了,娘子見諒。”
“那個醫官,就住在千水巷永康醫館西側的第七間宅子。他一家四口都在那,錯不了的。”
徐虞感激地朝她一笑,心裡暗暗記下了地址,而後拿出了那瓶藥。
“這是來刑部時有人托我轉交給娘子的。她說她叫清英,住在清窕巷歡喜院,右手手腕上有一道傷痕,不知娘子認不認識?”
“自是認得,她那道疤,是以前逃跑被主家抓回來時打出來的,錯不了。”
許心接過那藥,若有所思。
“說起疤痕,我倒是想起一件事。記得去年,永盈樓也來了一個有疤痕的客人,傷的位置很特别,在眼睛上,看着不像官僚世家,也不像商賈,但出手很是闊綽,喝醉酒後很多人問她怎麼短短一月闊綽這麼多,他隻笑笑地指着酒,欲言又止,大昭的酒都是官營,私販酒水是會砍頭的,我當時訝異于他胡亂說話不要命,今日想來,或許當真是這麼一回事,雖然我并不知道你在查何事,但我希望能給你一些幫助吧。”
許心怅然地苦笑,看向徐虞:“今後或喜或憂,都不再幹我這個将死之人的事了。若有機會,勞煩娘子為我向她們道謝,一路走來,多謝她們了。”
徐虞直起身,鄭重而恭敬地向她行禮:“我相信歡喜院的各位姑娘也衷心感謝着娘子,娘子身陷囹圄,卻不忘良善,司州身陷煙花之地的女子無不感念于你,亦永遠銘記着你。”
“是嘛……”許心看着徐虞,嘴角終于現出由衷的笑容,“其實這都是你的功勞,徐娘子。我很感激,你讓我蒼白的一生,忽然出現了一處燭火,我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覺得自己在人間,也有亮堂的立足之地。”
*
從大牢裡出來後,天已經暗了。
北風卷着落雪撲滿了她全身,打濕了外衣,而後北風再一拂,刺骨的寒意便再次被挑起,連呼吸都變得難受起來。
徐虞登上了馬車,臨行前,她望了那刑部大牢一眼。
為了看裡面的人。
人間疾苦,扼腕之事不在少數,她形單影隻,僅是滄海一粟,蜉蝣之力,不敢違抗鬥轉星移與人世強權。
可這樣的人,這樣的事,不該是這樣一個潦草的結果。
眼眶微濕,她連忙擦掉那星點淚漬。
若是無法護住生前之事,那死後尊嚴,她總該為其拼一拼。
望了那牢獄最後一眼,徐虞放下了簾子,吩咐着馬夫。
“去千水巷永康醫館。”
馬鞭聲響起,馬蹄行進,颠簸由外傳入,簾子被晃得出了空隙,狡猾的北風順勢鑽了進來,将徐虞一身寒得徹底。
她攏緊了衣裳,熬了片刻,終于等到了馬蹄停住。
馬夫在外提醒她:“夫人,已經到了。”
徐虞聞言下車。夜深,風雪更甚,她的手被凍得不受控制,下車時,顫顫巍巍地在濕滑的地面上險些摔倒。
極力穩住身子後,她慢慢循着西側一排俨然的屋舍找去,最後,在第七間宅子前停了下來。
伸手,指節在破舊的木門發出清晰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