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夏小小喝了一口酒,如她所料,難喝到人神共憤。硬生生咽下去:“路有沒有堵死,周總說了不算。”
“誰說了算,”這人眼睛生得好,咄咄逼人時候黑得像寶石熠熠生輝,滿室光華,“——你?”聲調上揚,分明冷笑,也讓人氣不起來。言夏微微垂下眼簾:“如果我說,那件釉裡紅有一對呢?”
“不可能!”周朗斷然道,“釉裡紅十窯九不成,這等成色,一件已經難得,怎麼可能有一對。”
這回換了言夏冷笑:“周總沒聽說過至正瓶?”
周朗吃了個憋:至正瓶是瓷器史上一樁公案。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之前,文博界認定元無青花。直到兩個西方古瓷專家發現兩件流落英國的青花銘文上寫着同一個元代年号“至正”,方才推翻這一共識。
——這世上沒有的都可能變成有,何況已經有一件,誰敢斷言不能有一對?
他心思轉得極快,很快就意識到了言夏想要做什麼,面色微變,脫口道:“言小姐,你這是殺人!”
言夏迅速回複他:“周先生,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周朗仔細打量她,白襯衫,牛仔褲,鑲珠耳環,乖巧斯文,眉目幹淨,一點花俏也無,是最得老人喜歡的那款。
膽子大得出奇,和她平平無奇的外貌截然不同,從她走的第一步開始他就該意識到。做拍賣的難免不盯住藏家動向,出盡百寶讓藏家把東西交給他們,但是真敢在喪禮上打主意的不多。
她敢!
哪家都想獨吞好東西,她敢說合作;鴛鴦失偶,要想得到那批東西就該盡量淡化黃老的影響力,但是她不,她偏偏提醒老太太亡夫情深義重;現在又想覆手為雨——老太太年事已高,哪裡經得起這個。
因沉下臉:“我不同意!”
言夏笑容甜美:“周總同意不同意無關緊要,老太太叫我得了空過去陪她說話,黃先生是贊成的。”
“你——”
“如果周總反悔,不想再聯合拍賣,我沒意見。”
周朗一杯酒潑在她臉上:“滾!”
言夏擦了把臉,袖子濕淋淋的:“周總也不要怪我做的絕,無非你做初一,我接了十五。你在黃先生面前上眼藥,我不能不有所回報。”
周朗拳頭都硬了。要是個男人,他能打到她滿地找牙。但是——他沉着臉往外走。
“周總想阻止嗎?恐怕是來不及。”那人在背後涼涼地說,“去年底黃老過世,老太太精神就垮了。多方會診,也就是打點滴吊着——誰都知道長久不了。現在喪事辦完,更難以為繼。”
周朗不知道她哪裡來這麼詳盡的消息,但是很明顯,這是她精心策劃的結果,非一朝一夕。
“萬貴妃過世于成化二十三年春天,當時明憲宗說:“萬侍長去了,我亦将去矣。”同年八月,明憲宗駕崩——可見感情好,同生共死的夫妻是有的。不是說你我想要阻止就阻止得了。”
周朗停住腳步。
女人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沒有錯,我現在完全可以甩開周總單幹,但是我是個守信諾的人,如果周總願意,我仍然打算和周總合作;如果周總想聽,我這裡有全盤的計劃。”
酒吧的光在瓷白的肌膚上竄動,唯有眉目漆黑,就如同古老國畫上的钤印,硬生生定住這缤紛五色,生出清冽之氣。
周朗偏有種禍水的錯覺。他伸手與她相握:無論如何,生意是生意。
言夏反手一杯酒潑上他的臉。
然後如願以償看到周朗過于強硬的表情裂開,露出詫異又懵然的神色。她湊近他,太近了,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混着雞尾酒,和她想的不一樣,是橡苔皮革的硬質,粗粝和陰郁洶湧而來。
“周總,合作歸合作,我不會容忍人一再對我無禮。無論是誰。”
這注定不是個能夠平靜過去的晚上。
老太太不是第一次被送來急救了。這半年裡來了有七八次。好容易安頓好了,主治醫生困乏得大口大口灌咖啡。
“令堂這個心理問題,已經危及到生理健康。通俗一點說就是,她沒有生志。一個人不想活了,就,”醫生停了一下,無論如何,這種論斷對于家屬都有點殘忍,“藥物就很難起到作用。”
所謂藥石無靈。
“醫生您再想想辦法,我媽她——”
“有個比較古老的醫案,”醫生沉吟,“但是我也沒有把握——”
漫長而沉悶的夜色,窗外一道霹靂,春雷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