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錄音文件,還有一條寫着,有點小事要晚回去點,30000。
看到後綴的那一串數字,江鎏明白,這是陳晨發來的。
今天發生了太多猝不及防的事,好不容易解決了那些事情回家,江鎏真的有點疲憊。
但她還是打開了那個音頻文件。
讓她沒想到的是,裡面傳出來的是林淺溪的聲音。
聽着通訊器裡傳出林淺溪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江鎏的眉一點點皺了起來。
這不大像林淺溪會主動說出來的話,不管她經曆了什麼。
浮空的電子屏上,音頻的波形條有規律地重複,江鎏的手反複伸出幾次,始終沒有讓她的聲音停下。
祁安躺在酒吧房間的小床上,心裡總覺得悶悶的。
在石澤的辦公室裡,她刻意不去想太多,因為她不希望教授覺得自己沒用。
她本以為,自己隻要不去想,就可以心安理得接受發生了的一切。
可果然還是不行。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裡有好多小人兒在打架。
一會兒這個占上風,她告訴祁安,石澤雖然是壞人,可他不應該這樣被殺死,他應該接受裁判庭的審判,應該由裁判長決定他應受什麼懲罰;一會兒那個又跳起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石澤做了那麼多壞事,傷害了那麼多人,現在隻是遭了報應罷了,反正他犯下的樁樁件件已是重罪。
祁安盯着天花闆,任由那些腦袋裡的小人兒纏鬥不休,這個赢了時,她感到愧疚,那個占了上風,她又覺得釋然。
還有林霖。
她現在還沒醒過來。
剛才她幫忙送林霖去了方醫生的診所,雖然平日裡診所沒多少生意,但方醫生還是擔心萬一那邊有緊急的病人。
祁安剛才看到了,那家診所挺安靜,除了方樂雲之外,還有兩個醫生。
林霖在那邊,想來能得到很好的照顧。
可她怎麼還是不醒呢?
不知過了多久,祁安聽見了敲門的聲音。
是教授!
她趕緊跳下床開門,果然,門外站着的是教授。
敲響了房門之後,夏星眠又感到有些後悔。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能跟祁安說什麼。
繼續編一些冠冕堂皇的假話欺騙她嗎?
可祁安開門的速度實在有點快,一晃神的功夫,她已經看到了小仿生人笑着的臉。
隻是她看得出來,祁安現在并不高興。
“我們祁安剛才在做什麼呢?”夏星眠走進房間,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看着祁安。
“嗯……在躺着!”祁安面對夏星眠坐在床沿上,有點猶豫得微微側着頭不與夏星眠對視,“然後,想一些事情……”
夏星眠了然。
祁安像個逞強的小孩子,把擔憂不安都挂在了臉上,卻又偏生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也是,小孩子應該總是很期待長大的。
夏星眠想了一下,終究隻是将自己手中的營養劑遞給祁安。
祁安很乖得接過營養劑,又很乖得喝掉了它,最後,把空的玻璃瓶遞回給夏星眠。
夏星眠接過小小的玻璃瓶,走到祁安的面前順了順她柔軟的頭發。
“最近很辛苦,對不對?乖孩子,好好休息一下吧。”
乖孩子。
聽到這個稱呼,祁安有一些高興和很多的失落。
她想反駁教授,說她早不是小孩子了,她現在很可靠很能幹。
可想到早上的事,她又不知如何開口。
在夏星眠的眼裡,看到的就是祁安委屈兮兮看着自己。
可愛。
她忍不住又把自己手下剛剛梳理順的淺灰色頭發揉亂了。
“怎麼了呢?還不想休息嗎?”
祁安搖搖頭。
“教授……我不是小孩子呀。”
她特别認真地看着夏星眠。
她說她不是小孩子。
夏星眠不動聲色地凝視祁安淺灰色的眼睛。那雙眼睛很漂亮,裡面盛滿了真摯赤誠。
祁安總是像小太陽一樣溫暖,看着她的眼睛,夏星眠竟再一次生出了逃走的念頭。
但她很快鎮靜下來。
畢竟隻有小孩子才會急于證明自己長大了。
“教授,您在想什麼呀?”
看着夏星眠審視般的目光,祁安有點奇怪。
夏星眠笑了笑,很溫和得開口:“嗯……我在看,長大了的祁安,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了嗎。”
聽到這話,祁安是真的高興起來了:“教授教授,那有變化了嗎?”
夏星眠故作為難地搖頭:“左看右看,好像看不出什麼來。”
祁安像是一隻洩了氣的河豚。
她伸手緊緊攬住夏星眠的腰,把自己的臉藏進夏星眠的腹部。
夏星眠感到了點點潮意。
她無聲得歎氣,像拎着一隻小貓一樣拎住祁安的後頸,把她從自己懷裡提溜出來。
可即使被逮了個正着,祁安也怎麼都不願意擡頭,這讓夏星眠感到點棘手。
如果不是她親眼見證了祁安的誕生,那她現在大抵是要懷疑,這小家夥該不是自己養的玫瑰轉了世。
要把她一生所有眼淚還自己。
“祁安……怎麼了呢?為什麼又哭了呢?”夏星眠的手輕輕撫在祁安臉側,說話輕聲細語,在祁安聽來,像是從教授心裡發出的歎息。
祁安擡起了頭,緊緊握住夏星眠貼着她臉頰的手,很用力地搖頭。
她的眼裡噙着淚,顯得整個人濕漉漉得。
像是被雨淋濕的小狗。
“怎麼了呢?”夏星眠又問了一次,這次她的聲音更輕了,像是怕吓着祁安一樣。
祁安的眼裡溢滿水光。
這次也沒想哭的。
隻是好像又沒忍住。
祁安很努力得想“收回”那些眼淚,可卻不得要領,隻好用自己的衣袖把眼睛擋住。
“教授……您别看我……我沒有想哭的,我不是小孩子了!”
祁安今天格外執着于自己已經長大了,這讓夏星眠無奈又好笑,隻好溫聲哄騙道:“嗯,是的,祁安長大了。”
聽到夏星眠這麼說,祁安又把擋着臉的手放下一點,露出那雙溫潤的眼睛。
“我長大了。”
“是的,祁安長大了。”
“教授,我今天幫上你的忙了嗎?”
“當然幫上了。”
眼淚還在往下淌,祁安不知道該怎麼止住它們,索性不再去管。她用蒙着霧的眼睛認真看着夏星眠,問出了她最關心的一個問題:“教授……為什麼有的人,總是要去傷害其他人呢?”
夏星眠沒想到祁安問的竟然是這樣一個近乎天真的問題。
“大概是為了自己心中的欲望吧。”
“可如果他已經是最有權力的人了呢?”
“得到了,就又會害怕失去。”
“那……如果一個人,以前做了壞事,那她還能彌補自己以前的過失嗎?”
聽到這個問題,夏星眠終于确定,祁安已經都知道了。
但她想,這大概不能算是祁安的過失——在一層又一層的剝削與利用中,祁安反而顯得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她還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祁安。這大概要問那個做錯事的人,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心安。”
祁安躺下時眼尾還泛着紅。她心裡大概是壓抑了太多事情,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蹙着眉的樣子。
盡管知道仿生人是不會有夢的,但夏星眠還是忍不住想,如果祁安做夢了,那會是個什麼夢呢?
想來,也是個不好的夢吧。
如此一來,她竟有些為祁安不會做夢而慶幸。
夏星眠知道,祁安這段時間接受了很多與她長久以來“邏輯”産生沖突的信息。
所以她會困惑,會不安,會企望挽回些什麼。
但同時有一個問題是,她已經習慣了聽命行事。
下雨了。
夏星眠倚着暫時屬于祁安的房間的門,聽樓下大廳沒關的窗戶送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她慣來是喜歡雨聲的。
可現下的雨許是太大了,打着窗外的草木,憑空生出幾分嘈雜來。
她走下樓,用力關上了那扇窗。
祁安學得很快。
夏星眠又想到江鎏曾對她說過的話。
我不應妄圖掌控遠超我們想象的造物。
今天的沉夜本該營業的,雖然陳晨不在,不過她本來也不會直接參與酒吧的經營。
但是回來的路上,江鎏狐狸似的眼睛彎着,神秘兮兮對夏星眠說:“夏星眠,沒事兒!咱倆偷偷給自己放個假,你呢喜歡清淨,回酒吧好好休息;我呢,今天想回自己那兒,就直接不回沉夜了。”
夏星眠也像隻狐狸似地笑:“真假?翹班啊?好主意。”
兩人一拍即合,還像模像樣一起搖頭晃腦念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夏星眠其實是很喜歡休息的,就像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就會撺掇江鎏跟她一起逃課。
可今天她有點後悔。
這裡實在太安靜了。
如果這裡坐滿喝酒尋歡的人,說不定還能好一點。
這樣,她也好拿這裡太吵做借口,跟她們一樣放空自己,像下一秒就會星系末日一樣享受最後的狂歡或完全的甯靜。
如果雨下一整晚,明天,說不定能看到彩虹吧?
盯着窗外,夏星眠平靜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