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淺溪看着祁安滿面春風地跑上樓,忍不住覺得有點好笑——從接到那通電話開始,這位仿生人朋友已經亢奮了一整天。
祁安的快樂來得太簡單了,可這種簡單的快樂卻最難長久——任何依附于旁人的情緒都會輕易被旁人摧毀。
林淺溪看得清楚,夏星眠顯然不是她聽說的那麼謙遜溫和,祁安現在得到的快樂,或許會在某一天變成更大的痛苦。
沒有人能永遠活在幸福的一瞬間,這興許就是痛苦的根源。
她又窩在窗邊的躺椅上。
太陽正慢慢西沉,很快,月亮就要升起來了。
數千年前,古上元有位詩人寫下“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大概在那樣遙遠的過去,月亮隻有一輪是再正常不過的常識,于是她們可以對月産生無數遐想,遐想這樣美麗的月光千年如一照徹海内,遐想明月一覽多少人間離合悲歡。
可如今,下層區的月亮已不是千年前的月亮。
那麼上層區這一輪呢?
人造月球在靠近下層區的模拟星軌上兢兢業業運轉,她偶然有幸在航艦中近距離見過,它與自己一直以來認為的真正的月球看上去别無二緻。
林淺溪不自覺走到了窗邊,她伸手按住了玻璃。太陽剛剛下山,天邊的月輪模糊着看不真切。
可如果……一切真是一場盛大的騙局呢?
瘋了……
幾秒後,她收回手,無奈地嘲笑自己——跟祁安待久了,她怎麼也變得天真起來了?與其懷疑這種既無意義也沒道理的事,倒不如質疑在科技不發達的過去,人們看到的月亮也不一定真的隻有一個。
既然有後裔射日的傳說,怎麼沒人猜想月亮也會倒班?古上元時天上真有十個月亮也說不定啊。
如果說,天上真有十個月亮,那宇宙裡是不是很擠?萬一哪個月亮自由散漫遲到早退其他月亮該怎麼辦?
想着想着她就把自己逗笑了——像個傻子。
她搖搖頭,轉而去想早些時候發生的事。
關于段教授,有一點她很在意——既然卡爾那麼忌憚段映文,為什麼沒有按一貫的作風斬草除根?
除非她真的知道什麼絕對有價值的事。
可以夏星眠的謹慎……她真的會把這樣的事告訴第二個人嗎?
更何況,根據她的調查,當年夏星眠學術造假的事正是段映文舉報。夏星眠難道真的能心胸寬廣到對污蔑了自己的人既往不咎?
段映文……又為什麼要替夏星眠保守這種秘密?
林淺溪見慣了手足相殘,情誼這種東西在生死關頭反而是最靠不住的,要麼她們有利益勾結,要麼她們的目标一緻,這種利益或目标足夠牢靠,能支撐她生死之際仍不開口。
究竟是什麼呢?
毫無疑問,李跟那些家夥一樣擅長避重就輕,他隻說卡爾需要段映文提供一份資料,卻對于資料的内容、用途閉口不談。
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到底能從段映文身上得到什麼呢?會是有用的情報嗎?
她想得入神,連祁安什麼時候從樓上走下來都沒有察覺。
“淺溪?淺溪!”祁安走到林淺溪身邊,拍拍她的肩膀,“你在想什麼呀?”
林淺溪被吓得一激靈,坐起來伸手猛纂住了祁安拍她的手,反應過來後又卸了力:“啊?你什麼時候下來的,吓死我了!”
“我剛剛下來啊……”祁安抽回手,痛得猛甩自己的手腕,委屈地看着林淺溪,“我明明喊你了的……”
林淺溪摸摸鼻子,尴尬地笑:“呃,我在想事情,沒聽到。”
接着,她眼神向旁邊晃了晃,又小聲補了句“抱歉”。
“沒關系的,”祁安眨眨眼睛,坐在林淺溪身旁的地上,“淺溪,你在想什麼呀?”
“哦,其實也沒什麼,你呢?怎麼下來了?”
祁安搖搖頭,眉頭皺了起來:“我在想,我們今天的事是不是太過順利了?如果段教授對議會來說很重要,為什麼直到現在,什麼消息都沒有呢?”
林淺溪歎了口氣:“唉,沒想到你也會有這方面的顧慮。要我說,就不光彩的程度來說,我們跟他們也算不相上下,我們現在躲躲藏藏,他們肯定也不敢把事情擺在明面上追究,頂多是找點人私下調查的程度吧?”
“不光彩嗎?可是我覺得我們做的事是正确的,正确的事,為什麼不光彩?”祁安困惑道,“我們立場不同,站在議會的立場上來看,他們做的事是正确的,那他們又為什麼不敢追究?”
祁安的思維方式把林淺溪說的一愣,她錯愕了幾秒,才有點好笑地開口:“拜托朋友,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或許在議會的某些人看來,他們做的事是正确的,但這不意味着議會裡,或者說權貴們,她們都能認可這些作為的正确性。就像,在我們自己看來,我們的行為是正義的,但我們不還是要潛逃嗎?”
“況且,最重要的是,卡爾不可能既要通過‘正當’的方式來挽回損失,又不把這件事的收益分出去。”
“不對,淺溪,我們名不正言不順,”祁安的思路這次倒很清晰,她掰着手指慢慢說着,“我們現在連身份認證都是假的。但他們不一樣,他們都是大人物,颠倒黑白,換個說法,難道不能把這件事變成是正确的嗎?”
緊接着她又說道:“還有,既然段教授是很重要的犯人,為什麼又要找盧毅那種靠不住的人參與轉移呢?如果他們找更多人,或者幹脆直接找軍方介入,不就會更順利了?至于收益……卡爾既然是議長,不管如何,他應該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吧?共赢,總會比誰都拿不到強一些?”
祁安的話說得慢,她越說,林淺溪的眉頭就皺得越緊。
共赢顯然不太可能,如果這件事的利益大到卡爾能對夏星眠的行為“既往不咎”,卡爾恐怕不會允許收益分出去一絲一毫。
她之前的确懷疑過這件事是否順利得可疑,可她隻想到或許卡爾想要的那些資料屬于他自身利益,他不希望有旁人插手分得一杯羹。
但祁安剛才的話從某種角度來說非常有道理。
卡爾已經是現在的議長。他完全接手了中樞議院這個龐大的體系,想來有辦法通過别的方式來給那些有所察覺的人一些其他無關緊要的利益,以此達成自己的目的。
可倘若祁安的想法屬實,那就代表他放任她們帶走了段映文,這又是為什麼呢?
祁安在說出剛才那些話時,其實并沒有多少把握——她隻是覺得奇怪,卻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實際生活中是否具有可行性。
看着林淺溪皺眉沉思,她終于确定,自己的猜想是成立的。
“淺溪,我覺得這件事有蹊跷。”
林淺溪看向祁安:“你是怎麼想的?”
祁安四下打量了幾眼,做賊一樣湊到林淺溪身邊,低聲道:“我今天悄悄黑進執法局的數據中心,發現今早那幾個執法員被襲擊的事情隻是簡單做了記錄,電子數據顯示,那份記錄沒有按流程層層上報,而是直接被傳給總局局長了。電子記錄最後的總結陳述裡寫,合理懷疑楚瓷等三位執法員與要犯失蹤有關,申請将三位涉事人員移交稽查局處理,所以我就想着,或許稽查局的審訊記錄可以看出他們對這件事是怎麼定性的,但是……”
祁安的話卡在最關鍵的部分,林淺溪急着問道:“但是怎麼了?稽查局的人問她們什麼了?”
祁安摸摸頭,把身子挪得離林淺溪遠了點:“呃……但是,但是稽查局那邊的系統加密性更強,我就……進不去了……”
林淺溪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精彩。
祁安縮縮脖子,小聲念叨了句:“這也不能全怪我,那個很難的,你别打我哦。”
“我為什麼要打你?我看上去很像什麼暴力狂嗎?”林淺溪無語得看着祁安,“朋友,我到底給你留下了什麼樣的印象啊?”
祁安迷茫地回望林淺溪:“其實也沒有,就是忽然有點害怕。”
剛才的話剛說出口,她就感到奇怪——林淺溪沒有在她面前有過什麼暴力的行為,更沒有情緒失控發狂的時候,可她剛剛心裡就是怪異地産生了某種畏懼。
看着祁安“弱小可憐又無助”的樣子,林淺溪無奈地搖頭:“算了,沒關系,她們的加密做的好又不能怪你。不過沒事兒,我覺得你的思路是對的,讓我想想辦法。”
祁安一下把剛才突如其來的異樣抛之腦後,又湊近林淺溪:“你有辦法!”
“當然,畢竟我現在還是林家的人,”林淺溪揚揚眉,“物盡其用。反正連反政府的事都做了,稍微搞點以權謀私的事,我看也沒什麼關系了。”
說完,她又搖了搖頭:“果然,人的堕落就是從小事開始,到一發不可收拾。”
“以權謀私?”
“嗯,”林淺溪從口袋裡摸出通訊器,喚醒了全息顯示開始輸号碼,“我找找我姐,她肯定有辦法。”
林澄江。
通訊沒有接通,林淺溪毫不意外地聳聳肩:“她還在忙。沒關系,等她閑下來會來找我的。”
“林澄江……好熟悉的名字啊,我好像見過這個名字……”祁安盯着全息屏,喃喃自語。
“見過?難道不應該是聽說過嗎?”
“不是不是,”祁安搖頭,剛晃了兩下頭,又猛地一拍手,“想起來了!你姐姐是負責這個案子的高級督察官啊!申請移交的那份文件上,有她的簽名!”
林淺溪目瞪口呆,她幾乎是立刻否認:“不可能,你看錯了吧,怎麼會這麼巧?她在中央稽查局工作哎,這種案子再怎麼說也是先在分局調查,查不清楚才會移交總局的啊。”
是看錯了嗎?
祁安用手指在空中比劃着早些時候她看到的那個簽名,可還沒等她再想想,林淺溪已經伸手拍了下她的手指。
“完了,祁安,你是對的,我看我們是真要完蛋,”她臉色沉重,深吸一口氣才繼續說,“你比劃的那真是我姐簽名的樣子。”
“啊?為什麼完蛋了?如果是你姐姐負責這個案子,我們可以打聽到詳細情況了呀!”
看着祁安盲目樂觀的樣子,林淺溪捂着臉歎氣:“祁安,你有的時候需要學習一下星系裡的規則流程……林澄江是中央稽查局的高級督察官,那得是天大的人犯了天大的案子才會直接讓她來接手。她們幾個都是小執法員罷了,沒有什麼問題,怎麼可能直接把案子扔給總局的高級督察官呢?”
“可是……有什麼關系呢?”祁安奇怪地回答道,“這件事肯定有蹊跷,但是我們已經做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知道其中有問題,我們總不能現在把段教授送回去,有一個熟悉的人可以打探消息,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你既然在這種情況下敢聯系你姐姐,她會幫我們的吧,會的吧?”
“本來應該是會的,可現在利害關系這麼明顯,她……”
如此明顯的一個局,她還會幫我嗎?
林淺溪有點猶豫,她想說,現在這個情況,但凡林澄江有腦子就不會幫忙,說不定還要盡到高級督察的義務,舉報個危險分子。
可是……
她仰頭看着天花闆上的水晶吊燈。
——
那一天,那個房間裡也有一盞水晶燈。
天色很暗,但是那盞燈沒有打開。
她最讨厭的那個人把她推進了衣櫃,用嚴肅到吓人的表情勒令她不準出去。
她太小太瘦弱了,以至于總覺得衣櫃實在太大,可當她藏在裡面時,卻發現這個櫃子好小,四四方方,逼得她喘不過氣。
她透過衣櫃沒關嚴的那個小小縫隙看着外面。
她看到一地鮮血,到處都是瓷器的碎片,價值連城的古董花瓶被他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