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你把你的死灰帶進山裡:今天你要把你的火帶往山谷中去嗎?你不怕放火者受到的懲罰嗎?”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夏星眠大概屬于對人類過敏的體質,但凡眼前出現超過四個人她就會開始渾身不适,而眼下興許算是個“反政府分子高層會議”,看着面前烏泱泱站着五六個人,她隻覺得自己已經開始呼吸不暢了。
“雖然的确是我帶回來了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但是,我們真的有必要齊聚一堂嗎?我看我們似乎沒那個物資包餃子啊。”
坐在沉夜原址的密室角落裡,夏星眠像小學生一樣舉着手發表了自己第一個意見。
“厭人的人不要先說話,我救死扶傷,我先來。”方樂雲一向看夏星眠不順眼,聽到她說話,忍不住就嘴欠接了一句。
夏星眠倒也不惱,伸手把放在前面桌子上的氣泡水撈了過來:“好吧,您先請。”
被她的情緒穩定刺了下,方樂雲支吾着不知道該說什麼,幹脆伸手随便指了身邊的江鎏:“你讓我說我就說豈不是很沒面子?江鎏,你先來。”
江鎏正跟身旁的江淼說着話,聽到自己被點名,她痛快地轉身提高了音量:“所以,我們的想法是,或許之前中下層區頻頻提到的恐怖襲擊是确有其事的。既然藍小姐待過的雇傭兵組織曾經受中樞議會指派參與過不少次針對他們自己的搶劫挾持,那恐怕像她們一樣受雇的人不會少。上面的人為什麼要自己養着‘恐怖分子’暫時還不清楚,但他們恐怕是不想星系太過安穩。想來也是,如果大家都過得很好,還怎麼顯得中樞議會的存在不可替代?”
屋裡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畢竟這事兒大家都能想的到。在敷衍的鼓掌聲裡,還摻雜着交談聲。
“藍小姐,你身體都這樣了,别喝酒。”
“言小姐,醫生似乎并沒有這條醫囑。”
說着,藍逸萱又想伸手去夠言衿手裡的酒杯。
于是她把杯子拿得更遠了些:“醫生?她連你到底怎麼回事都搞不清,想來醫囑也并不全面。”
得,這是沖着我來的。
方樂雲沒來得及吐槽江鎏說廢話,先無辜變成了“醫囑可能不全面”的醫生,登時心頭火起,轉身去找發表暴論的人理論起來:“不是,你們一個二個都是知識分子,怎麼還隔這兒無故醫鬧?暫時治不了又不代表一直治不了,再說,這明明是你們就醫不及時,怎麼還能怪我頭上?”
藍逸萱攏了攏自己身上的披肩,溫溫柔柔對方樂雲笑:“方醫生,您誤會了,我很相信您的醫術。您看,總有人覺得自己比醫生更專業,實在讓人讨厭。”
方樂雲跟江鎏她們絆了許多年嘴,真杠上了誰也不服輸,今天嗆起來忽然有個人願意向着她說話,她不免十分受用,一下變成了順毛貓。
擺擺手,她的語氣出離和緩:“算啦,藍小姐,我現在确實很難診斷出你的具體病症,不過隻是缺少些高精的儀器。等有機會,我們想辦法把上邊的儀器弄來些,我肯定能治好你。”
江淼也适時接話道:“對對,這次送過來的這批物資裡不就有些醫療設備的嗎。方醫生既然說她有把握,我相信藍小姐一定會好起來的。”
趁着幾人說話的功夫,言衿默默把酒杯裡的紅酒一飲而盡。晃了晃空杯,她不緊不慢地說道:“嗯嗯,方醫生說的對。”
夏星眠聽着耳邊七嘴八舌的聲音,歎息着戳戳聚精會神浏覽數據的江鎏:“主持人,快說點什麼。你把我們都叫來,不會是要在這兒搞團建吧?那我可要先走了。”
“别急,我在對數據,”江鎏連眼都沒從中央信息庫上移開,“你看這些信息。我剛和陳晨對了一下,我們雖然常常去劫議會的物資,但大部分都是對軍備下手,軍備損失雖然不會報導,但是還是會記錄進信息庫。”
“所以呢?”
“看這條,”江鎏伸手指着屏幕,“21年四月,記錄損失32支‘Ⅳ型’手槍,10支‘Ⅵ号’輕激光槍,這是我們幹的;但同年五月,中央網頭版就是‘格查爾組織參與劫持中央運輸艦’,可信息庫裡沒有記錄當時的損失。”
“嗯,但這隻能證明他們确實自導自演吧。”夏星眠看着那些文字平靜道。
“這還不夠嗎?議會讓這些物資倒了個手,卻不真正分發給下面,”江鎏說着,氣得拍了桌子,“爹的,那幫老東西是懂分配的,好處上面人全占,黑鍋我們全背。”
夏星眠側着頭笑:“幹嘛突然生氣?他們不幹人事也不是一天兩天啊。你不會真信了他們說的什麼幫扶的鬼話吧?”
江鎏歎口氣:“啧,見一次氣一次。我以前隻以為……沒想到他們真能這麼不要臉。這些資料我會一一整理出來的,到時候也算個證據。”
“證據?”夏星眠輕輕蹙起眉,“我們自己說沒做那些事,總覺得沒那麼有說服力。”
江鎏愣了下,轉過頭:“什麼?你想說服誰?”
“當然是……算了。”夏星眠移開眼。
當然是人們。
當然是被蒙在鼓裡的所有人。
可人們不需要真相。
“好吧,算了,”看着夏星眠逃避什麼似的,江鎏也沒有再多說,轉移了話題,“這些年的入賬信息陳晨全都記了,我正理呢。這些東西給雲舒,應該足夠了吧。”
“所以真就這點事?那我們傳個話不就結了。等等,陳晨呢?”眼前有了台階,夏星眠往下跳得飛快。
江鎏沒擡頭,隻是哼出個疑惑的單音節。
“哦,陳晨姐姐去聯系幫忙運物資的人了,”江淼在她們身後答道,“我給忘了,她還說讓我給江鎏姐姐帶句話。說,‘一群小沒良心的,姐姐我可真是為這個家操碎了心’。”
夏星眠笑出了聲,她拍拍江鎏肩膀:“聽見了嗎,說你呢。”
江鎏沒分心,懶懶回了句:“嗯嗯,同志們辛苦了。”
方樂雲這時從後面探出頭來,她像是想到了什麼,扯了下夏星眠的衣服下擺:“哎,你們下次運物資是什麼時候?這次我讓陳晨想辦法運來的儀器設備幾乎都是操作很簡單的基礎設備,本來想着這樣本地的醫生說不定也好上手,但現在再一想,那些東西恐怕不夠。要想具體給藍逸萱和林霖檢查,還得要高端設備才行。”
她這話一出,除了江鎏之外,屋裡幾雙眼睛全看向了夏星眠。
夏星眠不動聲色地多看了藍逸萱幾眼。
她似乎對治病這件事不報任何期待,因此她的眼神竟是幾人裡最無所謂的。
是因為這些年她的病在下層區一直沒法兒好轉嗎?
這麼想着,頂着那些期待的眼神,她苦笑開口:“與其這樣,不如我們想辦法把她們送去上層區檢查這個想法更靠譜。你也知道的,醫療設備這東西管得比軍備都嚴,我們就算能弄些下來,恐怕也很難拿到你需要的高精設備。”
“這你倒不用操心,我可以想辦法,”方樂雲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擰着眉道,“我能想辦法聯系太一醫療,她們那裡……”
太一醫療。
——
“不要再去找她們了,不要再和她們聯系,小眠。”
為什麼?
“我告訴過你的,人類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她們能夠用有限的生命創造出奇迹般的偉業。我的時間到頭了,我很樂意就這樣迎接自己的結局。”
那我呢?
“不要去怨恨任何人,小眠。你要向前走。”
憑什麼?
所以你把那麼小的我送去孤兒院,所以你在戰争中都沒有出現,所以你缺席每個我需要你的時刻,隻是為了你的偉業嗎?
那我算什麼?
既然你并不在乎我,又為什麼那麼輕易地決定讓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你為什麼要在即将逝世的時候把我叫回來?
現在你要把我送去中央大,難道是想讓我延續你的偉業嗎?
憑什麼?
我恨你們所有人。
我恨你,媽媽。
隻差一天了,離我的生日隻差一天了。一次也好,至少在這個生日,不要離開我。
下了好大的雪,天地白茫茫一片,我甚至好像看不清方博士的臉。
我已經接受了實驗,為什麼她不兌現諾言?
“求您了!方博士,您還要我做什麼都可以,求您救救我媽媽!求您了!”
風也很大,大到我忘記了流淚。
如果我再多求她一會兒,她會不會發發慈悲,救救你?
還是我應該慶幸,我終于有了恨你的理由。你答應的陪我過生日,終究一次都沒有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