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燕如,你就承認吧,水平這麼爛還敢跟人剪頭發,剪得什麼鳥樣,我真服了,真的”
“燕如,你……啧,這很難評,隔行如隔山,我祝你成功吧……”
“閉嘴!啊啊啊你們不要再嗦啦!”
幾個女人七嘴八舌毫不留情地互相吐槽起來。
林鹿與小女孩對視一眼,對方眨了眨眼,露出無奈但乖巧的神色。
站在戰火之外的傅正清似乎也憋着笑,她虛空握拳放在嘴邊,清清嗓子,向滿臉寫着“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的林鹿解釋道:“這個小姑娘很急一直在敲我們店門,我們還以為她遇到什麼事了,就讓她進來了”。
“一問才知道,她們學校封閉式管理要突擊檢查發型,她長度不符合學校的規定,但是附近的理發店都關門了,看我們這裡還亮着燈就跑過來了”,傅正清攤了攤手,笑得有些縱容,“她以為我們這裡是理發店”。
小女孩從一群姐姐們仍蠢蠢欲動的魔爪中探出頭,“這裡不是理發店嘛?”
一群女人愣了一下,互相看看,然後不約而同地頻頻點頭,“是的沒錯,妹妹,這裡就是理發店”。
傅正清颔首,指了指林鹿,“喏,這就是我們專門趕來的發型設計師”。
女孩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
在一屋人灼熱且迷之信任的眼神中,林鹿硬着頭皮拿起剪刀走向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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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對對對,就是這裡,稍微長了一點!可以再修一下”
“别剪了,再剪妹妹又要哭了”
“李夢,你能不能别瞎指揮了,影響木木發揮啊!”
“好好行了行了,太完美了!”
在一群女人的包圍、指揮、觀摩下,林鹿終于放下手中的剪刀,最後順了順小妹妹的頭發,長舒一口氣。她感覺自己腦瓜子都被吵得嗡嗡的。
她蹲下身子和小女孩平視,略帶歉意地說:“妹妹,劉海給你理齊了,後面的頭發稍微剪短了一些,可能沒有層次感,但……”
“但勝在它是齊的!”黃燕如搶答到,說罷還抛了個媚眼,覺得自己的回答非常機智。
小女孩慢吞吞把眼鏡戴上,看着鏡子裡還算正常的自己,從書包裡掏出小小的零錢袋,問道:“謝謝姐姐們,要多少錢呀?”
幾人連連擺手說:“剪得不好,不要錢”,然後催着小女孩趕緊回學校。
林鹿望了望玻璃門外,天色已經很晚了,店裡牆上挂着的鐘表時針不知不覺指到了“9”上。
傅正清幫女孩把書包提到背上,輕輕摸她的頭頂,“走吧”。
女孩在跨出店門的那一刻,指着門口擺放的一排小燈盞說:“這個粉色的燈在哪裡買的呀?好漂亮,我也想買一個”。
一屋的沉默,隻能聽到店外的蟬鳴陣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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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鹿目視李夢将小姑娘送出去,女孩手裡還捧着那盞花萼形狀的小燈。随着她們的遠去,粉色的光亮越來越微弱、朦胧,直到消失不見。
無論是燈還是顔色,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意義都由人類賦予和建構。
在旁人看來,這盞燈出現在女孩的手中,隻會是孩童純真爛漫的點綴。離開了特定的場合,它不再是某種不當身份的表征,更不是畸形成人世界的佐證。
不知是誰歎了口氣,自嘲般地說:“如果可以的話,當個理發師好像也不賴”。
黃燕如靠在女孩坐過的理發椅旁,點了一根煙,抽得吞雲吐霧。半晌才說:“是不錯,就是賺的錢太少”。
“有時候想想,賺那麼多錢有什麼用?每天要和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周旋,累了”。
黃燕如一聽這話不樂意了,“掙得多代表能力強,我不輸給任何人,姐們好歹也是憑自己能力生存的新時代女性,再說了,你去外面上班不要跟人讨好賠笑、跟個孫子一樣?誰比誰高貴?”
“……燕如,你騙騙姐們就算了,别把自己也騙了”。
黃燕如一下就炸了,和對方争論起來:“怎麼?我說的有什麼問題?人馬克思都說了,為了财産出賣的種種服務都是賣.淫。恩格斯也說了,婚姻就是合法化的賣.淫。男人給彩禮錢,女人就把自己的身體一次性的打包永遠出賣給一個男人。而我隻不過是把我的身體分期租賃給不同的顧客,以投資增值的形式換取多次的報償”。
其他人聽不懂這些話,紛紛笑她淨說歪理。
盡管林鹿知道,黃燕如的發言是對馬克思和恩格斯一種斷章取義的誤讀,但她仍被這番話驚得愣在原地。
身後的傅正清遞過來一杯水,看出了她面上的震驚,好心解釋道:“她讀過大學”。
似乎是為了印證這句話,黃燕如又接着抛出驚世駭俗的發言,“很多人說出賣身體和出賣勞動能一樣嗎?要我說他們就是把女性的性.器官太當回事了,用手、用腦、用臉賺錢同樣都是在消耗身體的某個器官,為什麼獨獨對那個一進一出的洞那麼苛責?它有什麼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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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最大的不同就是,它代表了女人生來就應該恪守的貞潔。因為作為隻允許一個男人獨享的器皿和歸屬物,它象征着男人的霸權地位,所以它在這個社會中是不允許外借的。”
“表面上它是女人獨有的,實際上它的所有權和使用權早就讓渡出去了,否則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蕩.婦羞辱?為什麼女性遭受侵害後心理和精神創傷遠遠高于生理?因為身邊的人和事、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乃至整個社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你髒了’,就連她自己也是,因為女性已經把這種思想潛移默化成了栓住自己的鐵鍊”。
林鹿垂着眸,手指不自覺地在紙杯邊緣打圈圈,她在上學時說過的這些話曆曆在耳,當時陳肈叙拍了拍她的頭笑着說:“小丫頭,答辯時你就在台上這樣說,等為師為你舌戰群儒,大不了一起卷鋪蓋走人”。
她把水杯放在前台,沒有喝。猶豫了一會,小聲問傅正清:“她是不是有什麼故事?”
在任何文藝作品中,“小姐”似乎都有一段悲慘的經曆,就好像“有苦衷”更便于旁觀者對完美受害人施加同情和開脫。
傅正清搖頭輕笑一聲,“誰也不明白她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那你呢?”
“我?” 傅正清頓了一下,指間在桌面輕點幾下,“我也沒有故事”。
眼前幾個人叽叽喳喳鬧作一團。
林鹿看向門口那排小燈盞中空出來的一個位置,在影影綽綽的粉色中,竟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溫暖。
這種溫暖像漫天大雪中,最後一根火柴燃盡前散發出的流光瞬息的炙熱,帶着近乎殘忍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