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醉眠不知自己是如何奔回家中的。
隻記得月明風清,銀輝皎潔散落滿地,映照着滿院猩紅狼藉。
楊望平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淺灰色粗麻布衣已被血水染紅,兩隻手臂被殘忍地齊根斬斷,隻剩一小截血肉模糊的筋肉相連,白骨森森。失去血色的臉頰蒼白無力,隐隐露出青灰之色,努力瞪圓的雙目空洞無神,瞳孔渙散,再無半點生意。
而趙蘭俯身趴在他的屍體旁,姿态僵硬扭曲,後背靠近心髒處被捅了個明晃晃的血洞,流出的血液早已幹涸成結,一旁的沙土礫石上空留一條蜿蜒彌漫的血迹,像是費勁掙紮着從遠處爬來,在瀕死之際也要與夫君相守。
二人屍身涼透,就這麼晾在夜星明月下。
姜醉眠耳際轟鳴作響,仿若再聽不見也看不見其餘,目之所及隻有慘死的叔父叔母。
她錯愕萬分地張着嘴巴,卻喉嚨啞得發不出一絲聲音,渾身顫抖,手腳并用地爬到二人屍首跟前,想要伸手觸摸,但怎麼也不敢碰到。
她怕摸到的隻是冰冷的屍體,她怕自己真的永遠失去了最親近的家人。
眼淚不受控制地砸落在地,啪嗒,啪嗒,彙聚成一小灘瑩亮水漬。
分明今早還是有說有笑地離開,叔父還責罵了她兩句,叔母一慣地護着她。
可為何隻是一日不見,等她回來的就不再是亮起燈的瓦屋,而成了面前這副慘狀。
“叔父,叔母,”指甲深深嵌進掌心嫩肉中,姜醉眠哽咽道,“我以後,乖乖聽話,你們快醒來,好不好……”
無人作答,回應她的隻有一陣寒風嗚嚎,如泣如訴,似在言說,方才這座小小院落中發生了何等慘烈悲壯之事,才會讓兩個良善無辜之人死于非命。
“你是,眠丫頭?”村長剛從外面匆匆趕來,震驚不已:“你居然還活着!”
陸續幾個村民也趕了過來:“既然姜醉眠還活着,那是不是楊月櫻也還活着?隻是實在不知她去了哪裡,四處都已經找遍了,也沒找着人呐!”
對了,沒看見阿櫻的屍體,是不是代表阿櫻沒出事?!
姜醉眠如夢初醒,狠狠摸了把臉頰,擡眼時一雙桃花眼紅得腫脹,巨大的悲怆痛苦從破碎眼底流露出來。
“阿櫻沒死,她沒死對不對?”
村長面色猶豫,朝着旁邊幾人使了使眼色。
有人回答道:“這個,我們也不敢說,隻是有人看到楊月櫻的屍首先前也是躺在這院子裡的,可不知為何後來我們趕到的時候,唯獨她的屍首消失了。”
“她一定沒死,阿櫻一定還活着,我要去找她……”
姜醉眠從地上起身,單薄身影晃了兩下,險些栽倒在地,可她目光決絕,眼底滿是倔強堅韌的紅血絲。
村長幾人欲攔下她:“眠丫頭,你自己出去找也沒用啊,我已經派人在外面找了好幾圈了,都沒有璎丫頭的下落,現在天黑了,你這麼出去實在危險啊。”
“可是阿櫻一個人在外面肯定很害怕,她在等我去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姜醉眠臉色蒼白如紙,未幹淚痕挂在兩頰,芙蓉泣露般脆弱惹人憐,“我隻剩她了……我隻有她了……”
她腳步虛浮,方跑至門邊,就因痛苦太甚支撐不住,眼前襲上一陣暈眩,兩腿一軟便失去了意識。
幸而一雙手及時将她打橫抱起,纖細溫軟的身子穩妥陷入方寬闊安穩的懷抱。
那一瞬間,仿若回到了小時候。
也是這樣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她帶着滿身狼藉,從屍山火海中爬出來。
好像也有一個溫熱的懷抱,居高臨下地俯身,将她從鬼門關抱回。
*
再醒來的時候,面前有一張放大的娃娃臉。
“姐姐,你醒了!”
青彤眼中滿是驚喜,小心翼翼将姜醉眠從床榻上扶起。
“這幾日你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都快吓死我了,有幾次你起了高燒,村長請郎中來幫你看過,幸好如今無事了。”
青彤端過來一碗黑苦湯藥,吹涼了遞到姜醉眠唇邊:“姐姐,你先把藥喝了吧。”
“阿櫻……”姜醉眠開口,嗓音嘶啞得不成樣子,且一說話就像是吞了針般疼痛。
青彤知道她想問什麼,卻不知該如何回答才能對她刺激小一些。
“阿櫻姐姐,還,還沒有找到,可能,是掉進河裡被河水沖走了,也可能是摔下山崖,找不到屍首了……”
“咳咳……”
聞言,姜醉眠猛烈咳嗽幾聲,喉間便湧上股腥甜。她費力壓下,掙紮着從榻上起身,可身體過于虛虧,雙腿也根本使不上力氣,剛一沾地,便脫力似的摔倒在地。
“姐姐!”青彤連忙放下藥碗過來扶她,“你沒事吧?郎中說了,你得靜心卧床幾日,好好休養才行。”
“叔父叔母呢?”姜醉眠胸口痛得厲害,雙眼又盈滿淚意,眼眶中盛不下後,便順着尖細的眼尾緩緩落下。
青彤也跟着紅了眼眶:“村長和長輩們幫着操辦後事了,村長說,人死不能複生,叫姐姐千萬要節哀。”
節哀,這樣的飛來橫禍,要她怎麼節哀?
姜醉眠沉默阖目,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隻管撲簌簌落下。
叔父叔母與她有養育之恩,就仿佛她的親生父母般,可她如此無用,竟連盡孝的機會都再也沒有了。
“他們,是被人殺害,”姜醉眠睜開眼睛,望向前方的眼神心事沉沉,“我要去報官,定不能讓他們無辜枉死!”
*
二老入土為安後,牌位也被拿回了家中供奉。
而路予行自那夜之後就忽然消失了,仿若從來沒有出現過。
姜醉眠本無精力操心此事,青彤在她病時照顧了她好幾日,她也無法狠心趕人離開,便留她在家中住着,二人相依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