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來得格外早。
雪下了整整一夜,似鵝毛鋪天蓋地灑下來。一大早,數十名宮人就在長街上掃雪,緊趕慢趕清出一條從栖梧宮通往承乾宮的宮道,以免雪天路滑,傷及貴妃娘娘玉體。
臨近年關,宮中四處都熱鬧起來,忙着置辦年貨,分發份例,也忙着做好禦寒措施。
隻有一處,一如既往地死寂。
崇華殿宮門口的雪已經高過門檻,甫一打開門成塊的雪就會滾進去。偶有麻雀在雪地上跳躍,留下淺淺腳印。
謝辭聽見殿外的動靜,有些好奇。她裹緊狐裘,一步一步從後殿走向殿外,朝鳥叫聲靠近。
雪霁時的天光刺得人睜不開眼,謝辭就靜靜地倚靠在門邊,眼中無物,隻是随麻雀的跳動而遊移。
她已經許久沒有看見陽光了。
自從被勒令靜養後,很長一段時間謝辭都沒有出過殿門,難得清閑,她成日裡便是練字看書。
時間一長,宮中的宮人也越來越少,份例也時有不夠。即使她仍是皇後,依然有人膽子大到敢克扣她的份例,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隻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寒意一陣又一陣襲來,殿内常常冰冷又潮濕,她還是病倒了。
這一病,就是兩個月。
謝辭睡了醒,醒了睡,成日裡渾渾噩噩,宮中沒有地龍也沒有足夠的藥,她的風寒始終不見好。那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要死在這個秋天了。
但不知怎的,錦姒得知了這個消息,她派人送來幾籮筐銀絲炭,又帶着太醫闖了進來,吃了十來天藥,謝辭的病才逐漸好轉。
這些都是她逐漸清醒之後,飛星告訴她的。
冬天還是如期而至了。她跌跌撞撞,看見了今年的第一場大雪。
這一切,都拜楚宜岚所賜。
被關在宮中的第三天,她就已經想明白了。
柳美人被貶,自己被奪掌管六宮之權,得利者隻有楚宜岚。
她從來沒對陸珩撒過謊,那天晚上,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她确實曾可憐翠微,給過她銀子,也确實曾制過香囊。隻是她根本不知道翠微何時被調離,也不知道原來還有宮中禁香,更不知道常常用來制香的乳香也能成為殺人利器。
謝辭這才明白,自己有多愚蠢,愚蠢到一次一次相信别人,又一次一次把自己推進火坑裡。她不屑于在宮中爾虞我詐,可禁不住有人要害她,即使她隻是一個無子嗣無母家的皇後。如今看來,沒有陸珩的庇佑,她更加什麼都不是。
謝辭唯一沒想到的是,楚宜岚居然如此狠心,居然能把自己的性命和腹中的胎兒都壓上,隻為了制衡她。
她不如楚宜岚狠心,更不如楚宜岚懂得示弱,所以在陸珩面前,她永遠一敗塗地。
很多年前,她也曾像如今這樣,靜靜倚靠在門口,長久地望着深藍天空中的那輪明月,直至破曉。
隻是當時的她還不知道,這會成為她生活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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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謝辭進宮的第一年。
先帝在行宮中遊獵,因病駕崩。因路途遙遠,哭靈七七四十九天,直接扶棺送至皇陵,不再從宮中送出。
先帝子嗣不豐,膝下僅有五子。四皇子、五皇子年紀尚幼,太子因謀反不成自戕,二皇子後天跛足,最後僅剩最不受寵的三皇子端王陸珩伴駕其左右。
當時謝辭因父親病重,于沈靈易榻前侍疾,并沒有跟陸珩前往行宮。因而陸珩在行宮中料理先帝喪事時,謝辭在宮中帶領留在上京的皇親國戚哭靈,并在陸珩之前入住宮中。
随後不久,陸珩啟程回宮,準備正式登基。
謝辭收到陸珩的家書時,高興了很久。兩人分離大半年,終于要重聚了。不知道陸珩是不是變瘦了,當上皇帝是不是更忙了,元澄有沒有盯着他好好吃飯……
得知陸珩已進了上京,那天晚上,謝辭就倚在崇華殿門口,靜靜地等着夫君的歸來。
陸珩比信中說的,整整早了五日進城。他風雨兼程往回趕,是不是因為她在宮中等着他?
謝辭不敢說,隻是心裡偷偷地起了念頭。因為她的思念和他一樣瘋長。
她幻想着,看到他的人影,她一定要狠狠地撲過去,告訴他,這半年,她過得一點都不好。
父親病重無力回天,她一人扶棺葬父;宮中規矩太多,她很不适應;皇家的人都不信服她這個皇後,時常用言語排擠她……這一切,在家書裡她從未提起過,她不想因為個人情緒影響了陸珩的事業。那時候,她甚至忘了她自己的事業。
但是那天晚上,謝辭在門口呆呆等了一夜,等到她托着腮坐在門檻上睡着又醒來,看着月亮慢慢升起又逐漸落下,看着天邊最濃郁的夜色也泛起魚肚白,她都沒有等到陸珩。
她在想,是不是路上有什麼事耽擱了,陸珩不能及時趕回來。新朝剛啟,她能做的隻是多體諒體諒他。
飛星看着謝辭頭發散亂、眼神癡癡的樣子,實在于心不忍,便去了養心殿打聽。
她帶回來的消息,打破了謝辭的所有癡心妄想。
“娘娘,官家昨兒夜半就進宮了,”飛星瞄了一眼,看見謝辭滿臉期待的神情,她猶豫着繼續說下去,“隻是沒有回養心殿,而是着人打掃了一個離承乾宮最近的的宮殿。”
“離承乾宮最近的宮殿?”謝辭有些不解。
飛星嗫嚅着,“聽說官家昨夜帶回了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