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醜魚擠進越發密集的迷你龍群中。

龍潭裡曾經有很多它的同族，他們與快龍一族共同居住于此。但與海洋的隔絕帶走了進化的希望，美納斯一族在漫長的年代裡逐步消亡，現在隻剩下醜醜魚一隻。

它被快龍撫養長大，和哈克龍學習戰鬥與狩獵，和迷你龍們一起玩耍。它們視它為家族的一份子，不過度給予關照，也不吝啬愛意，一直以來真誠相處。

但醜醜魚知道自己是異類。

它有着迷你龍沒有的臃腫身軀和多餘的魚蹼，它永遠學不會除了躍起、撞擊和狂抓以外的招式。就像醜醜魚變不成迷你龍那樣，它隻是混進珍珠裡的一顆魚目罷了。

它和這座龍潭一樣死氣沉沉、行将就木，悲哀地守在地底，等待消亡那天真正到來。

迷你龍們注意到醜醜魚的靠近，友善地讓出一條筆直的通路。

醜醜魚慢吞吞地搖動魚尾。

人類閉着眼睛哼歌，沒注意到它的到來。

離得近了，人類的聲音也更加清晰。它用魚尾擦過瑪瑙的腳背，将領帶向上頂了頂。

瑪瑙還以為是迷你龍在和她玩鬧，她腳底有點癢，縮起腳趾往後躲。

于是領帶又落回了水底。

醜醜魚呆愣片刻，吐出幾個罵罵咧咧的泡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水面。幾隻哈克龍見狀趕緊卷住自家迷你龍的耳朵。

胡亂說了些人類聽不懂的髒話，它又停留片刻，惱人的曲調一直持續，醜醜魚看着領帶下沉的方向，再次沉入水中……

人類的聲音停止了。

緊接着重物砸入水中，帶起一連串四散的空氣泡。

鴨舌帽在浮力下倒翻，長發在水中散開。一雙手抱住醜醜魚，幾次搖晃後終于破開水面，在不算太深的潭邊站穩。

瑪瑙舉起小魚，胸口以下浸在潭水裡，頭發亂七八糟地黏在臉頰，笑意盈盈地和那雙不論何時看都非常呆滞的眼睛對視，“月光，我抓到你啦——”

啊，失言了。現在她還沒給月光取名。

瑪瑙打量醜醜魚的神色，兩隻眼睛一張嘴，嗯，果然什麼都看不出來。

叫錯了就叫錯了，擺爛後的瑪瑙心态良好，自己放過自己。眼看醜醜魚有想要再甩動魚尾的迹象，她手忙腳亂地将醜醜魚放到無法自由行動的岸上，“别生氣别生氣，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

水裡的魚上了岸，岸上的人浮在水中。二者所處的環境颠倒，瑪瑙雙手扶住岸邊，悄悄踮起腳尖，終于能和醜醜魚的視線齊平。

該從那裡說起這場争吵呢？

十五歲的瑪瑙怒氣沖沖，“是啊，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離開，也沒權力幹涉你的選擇。如果我的勸說讓你煩躁，我道歉。但你不能、不能這樣對待我的畫！那些是我……你同樣沒有權利這樣做！”

十九歲的瑪瑙将臉頰壓在手背上，一字一句斟酌着詞彙，她說：“……我很傷心。你也傷心嗎？”

她為自己毀于一旦的成果傷心，為醜醜魚的不理解傷心，于是豎起全身的刺，也要讓對方傷心。

但其實沒必要的。

因為醜醜魚也在傷心。那些過于寫實的畫讓醜醜魚直面自己的醜陋，放大它的自卑，嘲弄它的痛苦。就像瑪瑙無法理解醜醜魚為什麼不和自己離開困住它的龍潭，醜醜魚同樣無法理解會有人因為善意和感動去描摹它的模樣。

他們隻在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希望看到的那一面。

“你不是異類，你隻是你自己。”瑪瑙牽住醜醜魚的胸鳍，“就算到了外面的海洋，見到與你同族的寶可夢，他們也都不是你。甚至于過去的你、現在的你和将來的你，都是無可替代，獨一無二的自己。”

瑪瑙無法複刻自己十五歲時給出的答案。人的閱曆會逐漸增多，曾經奉若圭臬的理念也會在時間的影響下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四年的時光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會在這場無比真實的夢中，将她與醜醜魚的相遇導向另一個方向嗎？

水珠從她的發梢墜落，融入水面，“相信我，和我去外面看看好嗎？”

“不是從洞窟裡仰望月亮，也不是打撈水面虛無飄渺的殘影。”瑪瑙忐忑地補充，“相信我，和我一起去看吧，醜醜魚。”

醜醜魚，她的小月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