狃拉對世界最初的印象從白色開始。
蒼茫的白、無垠的白、從天空中洋洋灑灑落下的白、冰冷的白。
它出生在白色之中,而後生活、融入于白色之中。它的體表覆蓋抵禦凜冬的絨毛,它的族群在高山上掙紮。
雪一場接一場降下,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于是這白色又被天地賦予了額外的含義。
苦寒的白、饑餓的白、病痛的白。
那時母親抱着它,說等春天到了就好。翠綠會從銀白中誕生,屆時萬物蘇生,萬象更新,自然會給予在寒冬中砥砺前行的勇士最好的饋贈。
母親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大部分族人都沒有。族長從山頂的最高處折下一節冰棱,對剩下不到原先三分之一的族人說:走吧,我們離開吧。
雪山起伏連綿,茫然不知來處與歸處。
雪又下了半年,風漸漸小了,也可能是它們遠離了故鄉,在新的栖息地終于得見希望。
堅固的冰岩融成渾濁的水,潤濕鬓毛,混雜泥濘,在陽光下反射着清淩淩的光。
但狃拉還是沒來的及看到母親所說的翠綠。
它們在這裡與另一批遷徙者不期而遇,緊俏的食物、水源、領地資源驅使它們對彼此揚起利爪。
撕裂開皮毛迸射出的鮮紅在視網膜中留下滾燙的痕迹,在族人驚惶的長嘯下,一隻爪子快速襲來,在狃拉臉上留下三條長長的抓痕,也永遠地奪走了它一半的視野。
狃拉的族群赢了,将勝利的甘美與苦楚一同咽下。資源豐富的領地是一塊肥肉,誰都想要咬下一口。
狃拉在之後的日子中懂得了紅色與黑色。
紅色的是血。它有時溫熱,有時冰涼,有時粘稠,得到會讓人興奮,失去會讓人恐懼。
黑色是紅色的餘韻。紅色滾落大地,消解成褐色,沉積為黑色。黑色是死亡與哀哭,和地上的白混在一起,變成沉寂的灰色。
黑色攀上族長的身體,族長咳嗽幾聲,搖了搖頭,擡手拒絕狃拉嚼碎的草藥,放任身體逐漸變得冰冷。
族長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溫柔又哀傷地注視它的孩子,它沒能照顧好狃拉的母親,現在又要抛下尚且年幼的骨肉。
狃拉太小了,它不懂失去一隻眼睛意味着族群的排擠與欺淩,也不明白失去父母庇護的幼崽如何生存。族長隻是歎息着,将離開故鄉時彎折的冰棱交予了狃拉。
離開吧。狃拉的父親如此叮囑它,走遠一點,再也不要回來。
懵懂的狃拉帶着冰淩出發了。
它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它走出雪原,沿着山腳下融雪凝固的溪流漫無目的的流浪。無人教會它捕獵,無人塑造它的道德,自由的風胡亂地吹着,任狃拉肆意生長。
它摸爬滾打,因無知而無所不為。
路過的扒手貓将試圖盜竊的狃拉踩在腳下,優雅地舔了舔爪子,它覺得狃拉的手法蠢得可笑,決定用一個月來教導狃拉真正的偷竊。
一月之後,狃拉繼續它的漂泊。它見得多了,不在執着于母親口中的翠綠,反而像一位閑庭信步的商人,肆無忌憚地吸收沿途遇到的所有惡意,再從對方身上帶走等價交換的知識與經驗。
黑暗鴉嘲笑狃拉臉上的傷疤,于是狃拉在黑暗鴉身上偷走了譏諷。
索羅亞作弄狃拉的無知,于是狃拉從索羅亞身上偷走了僞裝。
三首惡龍騙走了狃拉的午餐,于是狃拉從三首惡龍偷走了謊言。
而在這之中,它尤為喜歡人類。他們有的狡詐無比,受騙後會撕開矯揉造作的僞裝破口大罵,有的憨厚質樸,因為一時的貪欲誤入迷途而追悔莫及。
它喜歡他們情緒轉變的一瞬間,由喜轉悲,由悲轉喜,起起伏伏如同漲滿帆的船,燒灼貪念與欲望作為燃料,在波瀾疊起的海面上搖擺不停。
沿着河流繼續前進,在溪流并入主幹的交彙口,狃拉遇到了一位正在樹蔭下納涼的少女。
對方身着異域的衣裙,淡粉色的發絲如同春日盛放的櫻花,手中把玩着一塊流光溢彩的石頭。
光影斑斓,七彩交織。光芒時而柔和,時而絢麗,在少女手中如同呼吸般随着角度流轉變化。
*
大狃拉睜開暗紅的眼瞳。
它的步伐遲疑,一步一步靠近瑪瑙,最後蹲在被塗标客推倒在地的瑪瑙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