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東官郡,推堪院外。
當朝律法規定,但凡鞫獄,有權審理定奪此案的職事,若與疑犯有親戚仇嫌的關系需退避。
杜筱清雖與白家沒有血脈關系,但是嫡母是白家人,有了這麼一層表親關系,按律回避此案。
他端坐在車輿中等候,木幾上的茶水慢慢變涼,蒼穹漸漸暗下來,一直到推堪院内的古磬聲響過三巡,朱門緩緩打開,三三兩兩戴冠穿圓領袍的職事走出來。
議論聲傳入車輿中:“白家咬定縣令理斷不端,非要呈複此案。此番太守躬親來審,已有決斷,難不成他們還想三推四推?”
“人證物證俱全,那沈蓮塘業已舉證,若是他們還要别差官員前來推堪,怕是難了。”
“此案隻等聚錄簽押了,”
坐在車轼上的玄圭恭敬道了一聲:“郡守。”随後輿簾被人掀開,一人屈身進了馬車。
此人約莫四十來歲,身形高大,朗目疏眉,下颌蓄須,眉宇間一派浩然正氣,赫然是明太守。
明載舟乃是武官出身,杭綢圓領袍上藏針繡的走獸威武兇猛,按官品腰環十銙金帶,腳踏烏皮六合靴,落坐在杜筱清對面。
對坐的二人形成對峙之形,明載舟遍體绫羅,不怒自威,身着素袍半紮烏發的杜筱清氣勢和緩沉穩,鳳眸粲然光亮,難以逼視,一時竟分不出高下。
當朝法禁,鞫案了結前不得動辄與審案職事議案。是以,杜筱清什麼也沒問,隻是将小爐煮熱的新茶推到明載舟面前。
明載舟笑容親和,舉杯飲茶,感歎道:“杜長史,你這盞茶貴重,某都快要喝不起了。”
杜筱清露出微笑,瓷玉似的指尖輕叩木幾,“郡守願意飲某的茶,是某之幸。”
一時之間,二人之間氛圍變得有些微妙,明載舟自知面前之人是一柄鋒利無俦的利刃,他有信心将這柄利刃牢牢掌控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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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堪院議案過後,關于白家香案的消息明面上無人問津,私底下議論紛紛,江定安垂眸聽着,細細地縷着龐大複雜的傳聞,蓦然留意到一道細微的消息。
沈蓮塘戴罪舉證,位于瓊州府的白家分支與義安濟的白家嫡系裡應外合,分支就地制香,走水路運到金鳌洲,由嫡系出面兜售。
至于杜家,則把自己撇了幹幹淨淨,聽聞白夫人前段時間入獄探望白家家主,出來後大義滅親,拿出白家賬本,出面坐實了香料有問題一事。
同室操戈這些陰私一向被人津津樂道,江定安聽到隻是淡淡垂眸,對此絲毫不感興趣。
她在意的是:白家認下了以天香子牟利的罪名,卻咬死了這是根據李家祖傳香方做出來的莞香,并非杜撰假冒。白家家主在高堂之上,言之鑿鑿地聲稱在瓊州府珠崖郡見過李家娘子。
十年前,香坊開遍東官郡的皇商李家犯下十裡命案,李家人在金鳌洲上畏罪自盡,滿門性命喪生于滔滔江水,屍骨無存。
白家人說:昔日李家有個如珠似寶的獨女,年方九歲,頗精制香,跳江後大難不死,流落到瓊州府。他們從此女手中購得家傳香方,為免驚世香方失傳,不得已以次充好推廣此香。
為保香方傳世,不惜自身名聲制假香牟重利,真真是一番苦心。如果江定安不是他們口中的李家遺孤,她都要信了這番說辭。
她眼眸微凝,眼底一片冷意,十年過去,還是有數不清的牛鬼蛇神頂着李家的名号狐假虎威。
但是白家所制莞香的用料與家傳香方确實有三四分相似,或許有親人如她一般大難不死,恰好被白家人碰見......
江定安想到這個可能,渾身血液都冷沸起來,渾身上下如同冷卻多年的陳酒,雪裡忽逢炭,被煮得微熱。
她克制住喜悅,沉下心來凝神思索,跑腿的小厮在她面前放下一份紙質地輿圖,邀功道:“江娘子,你要的輿圖給你帶來了。”
江定安擡眸,朝他露出一抹感激的笑容,雙手慢慢将地輿圖展開來,取了一旁的烏木鎮紙壓住兩角,垂下長睫,從東官郡金鳌洲至瓊州府珠崖郡的河流分布仔細看起來。
她纖細軟白的手指慢慢撫過微微凸起的山脈河流,似乎隔着千萬重山看到了平安生活在其間的親人,她恨不得生出雙翼,立時飛去珠崖郡。
胸膛中翻騰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又一轉念,她蓦然想起一雙溫婉柔和的眼睛,漆黑夜幕下,江憐群穿着麻衣素裳,一條粗布绾起漸白的長發,面容焦急,提着一盞飄忽的明燈,從山路上疾步走來。
再看眼前的地輿圖,江定安心内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