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安倒是清楚為何要這樣建造,很多香料都需要陰幹保存,儲存的環境不能過于潮濕,也不能太過旱熱。上面的假山是用來遮陽的。
她适當地露出新奇的表情,俨然一副好奇又不敢問的模樣,周管事看了她一眼,對此并沒有什麼反應。
江定安緩步進入小門之中,一股古樸的香氣從四面八方撲來,她擡起眼眸,看見各色香料整齊地倒懸在穹頂上。
她對這個地方并不陌生,從容地走在黃泥壘成的堀室中,牆面上懸着剔透明亮的琉璃燈具,将四面照得亮如白日。
正在此時,一旁的周管事陡然遞來一幅空白的冊子,江定安接過冊子,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是要她寫下堀室中香材的名稱以及用途。
這對她來說并不難,江定安漫步在堀室之中,時不時仰頭辨别上面的香材。
她擡頭時,仰着纖細白皙的脖頸,朱紅的披帛順着薄肩松松地滑落下來,幾絲柔軟的黑發沿着鬓角落下,偏生神情認真而清正,讓人生不出絲毫亵渎之意。
在觀察的過程中,江定安發現有幾味香材形态相似,性情相近,想來這就是杜問嶂設來考驗她眼力的。
她擡起筆,當着周管事和劉姑姑的面,略猶豫了一會兒,筆尖停滞在半空,好一會兒才落下。
周管事和劉姑姑将她的神态動作看在眼裡,沒有聲張。
直到她走到一處地方,就要繼續往前,周管事蓦然叫住了她:“夫人,前面不是您該去的地方。”
江定安若無其事地放下欲推門的手,眸光掠過眼前的泥牆,這泥牆做得很逼真,看不出絲毫縫隙。
如果不是她十分熟悉這裡,小時候還在這裡捉迷藏,隻怕也不會發現後面還有一處空間。
當着衆人的面,她将冊子交給周管事便離開了堀室。
待她回到驚蟄樓,江定安在屋中坐定,不緊不慢地飲下一口清茶。
這裡隻有她一個人,是以,不必再處處謹慎小心。
至于那兩個貼身的女使,她實在不習慣别人伺候,便将她們安置在後面的倒座房中,平日隻需外出随行在她身側便是。
江定安慢慢地梳理手中的線索,随着她掌握的信息越來越多,真相也愈發撲朔迷離,目前所知的隻是一些朦胧的碎片,遠遠連不成具體的框架。
正在這時,她倏忽捕捉到一陣清冽幹淨的氣息,她知道這股氣息的主人是誰,便回眸望去,杜筱清立在門口。
他身上還穿着淡色的紅绯袍,銀冠绾起烏發,是最尋常不過的官卿打扮,顯然他這一日都在忙于公務,以至于無暇換下官服。
江定安看向他的同時,杜筱清亦走進來,垂眸看她,朝她伸手:“記錄白夢之症狀的冊子。”
江定安長睫微顫,也不隐瞞他,如實說道:“燒了。”
“燒了?”杜筱清一如往常那般溫潤和緩的聲音難得出現一絲困惑 ,那雙幹淨無暇的鳳眸定定地倒映着她的影子。
江定安在他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重複了一遍:“燒了。”
早在她最後一次前往倒座房看望白夢之的時候,就已經燒了個一幹二淨。
杜筱清陡然沉默下來,此時燭光在穿堂而來的蕭瑟秋風中輕輕晃動,昏暗朦胧的燭影斜斜地鋪在他绯紅的衣袍上。
他昳麗驚人的面容在大片飄忽黯淡的光影下越發顯得不可逼視,粲然得有些攝人心魄。
江定安淡看他一眼,随即移開目光,縱然她和這人相處了這麼久,甚至已經做了夫妻,面對他這般少見的沉靜寡言,還是免不了有些膽怯和畏懼。
她開口打破了這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我都記得,你想知道什麼,便來問我。”
杜筱清便道:“解藥,我要解藥。”
看來珠崖郡那邊的形勢很是嚴峻,甚至有可能蔓延到了東官郡,以至于杜筱清這般急切。
煎香飲的解藥是江定安明面上手中唯一的籌碼,她自然不能把解藥的配方給他。
但是她見過白夢之飽受煎熬的樣子,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解藥的重要性。
她聽到秋日的暗夜之中,響起自己的聲音,很輕,帶着某種涼薄淡漠的意味:“我可以給你,隻是不是現在。”
杜筱清聞言,竟然不怒反笑,笑聲如碎玉投珠,透着難以言喻的寒冷。
“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能放心?”
江定安沒有回答,轉而仰頭看着俯視自己的杜筱清,目光清亮,兩丸圓融的黑眸宛如兩泓皎潔的寒潭。
“你又怎麼能保證,當我失去利用價值,你不會立即與我割席,甚至反過來對付我?”
這樁婚姻本就是各取所需,杜筱清避開了這個緻命的問題,說:“你想見令尊麼?我帶你去見他。”
江定安一愣,緊接着又聽見杜筱清說:“此次你若是不去,隻怕今生再也沒有機會見他了。”
他的聲音很溫和,裡面的内容卻好似淬了寒冰,讓人由外而内冷到了骨子裡。
直到再次見到那位老人,江定安才明白杜筱清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看起來仔細梳洗過了,從頭到腳都認真打理過,穿着幹淨整潔的衣袍,忽略掉臉上猙獰可怖的傷疤,看起來與天底下每個已過知命之年的老人一般無二。
幹淨的衣衫遮掩不住李父憔悴蒼白的面色,他有些局促地坐在驚蟄樓正堂的軟杌上。
正堂四面的四棱槅窗微微敞開,通透明亮的天光灑進來,一切都顯得極其明媚舒坦。
唯有李父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江定安自裡間走出來,一眼便看見了他,再一側目,便看見了杜筱清。
杜筱清正笑着和李父交談,二人之間的氣氛看起來甚至還不錯,有說有笑的。
随着她逐漸走進,正在說話的兩人顯然也注意到了她,李父倏忽站了起來,下意識低頭整理自己的衣衫。
杜筱清粲然清亮的鳳眸微彎,好似有幾分淺淺的笑意,卻看不真切,似有若無。
江定安與他交鋒以來,從未覺得他這般可惡,竟然想到了以她的親人來威脅她的主意。
要是放在上一次,她雖然不清楚那些把李父送到她面前的人到底來自哪裡,屬于何方勢力,卻知道他們并不十分笃定自己與李父的關系,還可以蒙混過關。
如今,這個以親情來脅迫她的人變成了杜筱清,她沒有蒙混過關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