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不喜歡在夢中的感受。
這種一切都不受自己控制的感受,對于已經即位八年的少年君主來說,是極難忍受的。如果不是看重夢中的技術,他恐怕早就尋求破解入夢之法了。
這次夢中的環境不是他先前熟悉的蒸汽世界,反而如大秦任何一個普通村子一樣,目之所及是一個農家小院,夯土版築成的屋牆不施漆色,用來防止龜裂的草節已經從縫隙中鑽出,疏于打理的地面有些小蟲子飛快爬過,夏日的蟬鳴聒噪的就像是他尚未睡着時,章台宮外的夏蟬一般。
自從上一次被‘歲吟道尊’逼出夢境後,嬴政已經猜出自己夢到的,是那個溫和青年的記憶,而在明确夢境的内容後,他也能輕易确認是那個挂在寝宮的銀白色劍形石雕是罪魁禍首——他當然沒告訴容安,那柄劍顯然意義重大,當然不能輕易還給他,嬴政打算把它用在更加重要的地方。
不歸還劍的後果,當然就是他一次又一次的被拉進容安的記憶中。
嬴政繞着農家小院飛了一圈,明白了這段記憶已經不在蒸汽時代。
這些年入夢的經曆讓嬴政已經總結出一些規律,這些他夢到的記憶其實并不是連續的,他同樣也詢問過容安入夢的事情,還記得容安是這樣給他解釋的。
“如果将陛下進入的那些記憶比作河流,而入睡做夢的行為就像是将手放入流水中。”那個溫潤的青年彼時尚不知道嬴政進入的就是自己的記憶,他平靜地挽起袖子,将手放入宮廷院落邊,用作裝飾的曲水中,水流碰到他的手指又改變方向,向前流去,“而陛下所看到的畫面,就像是這些繞過手指的水,它們和陛下有了短暫的交際,但并不會停留。”
說着,他又挪了一下位置,“而陛下和這些記憶的連接點不是一成不變的,所以有時陛下入夢的位置也不固定,看到的記憶自然也有早有晚。”
‘所以,這是容安的世界尚未開始工業革命之前的景象嗎?’嬴政記得容安曾說過,他閉關了許久,出來後世界才翻天覆地的,‘也就是說,在蒸汽時代到來之前,凡間維持了數千年和秦國一樣的狀态。’
看着眼前平靜的鄉村景象,嬴政已經沒有心情去尋作為記憶主人的容安在何處,而是漂浮在空中重新思索起容安在給他介紹蒸汽技術和改革方案時,說過的話。
‘變革所造成的後果,是任何人都無法預測的。一個農業國家追求的應該是更加穩定,而非更活躍的科技進步......’
曾經親眼看過車水馬龍和吼叫着的蒸汽機車,如今又回到了一切尚未改變之前的時代,嬴政卻沒有因為容安的話而感到猶疑。
‘如果寡人的江山千萬年如一日的這般死氣沉沉,寡人恐怕是第一個忍受不了的人。’嬴政哼笑了一聲,‘也不知道容先生是如何忍受,這凡間數千年一成不變的沉悶的。’
“歲吟啊,你看師尊給你帶了什麼?”忽然,一道清亮的女聲打斷了嬴政的思索,而就在嬴政恍神的一瞬間,一個赤紅色的身影已經從他身邊飄過,落在了小院中。
“師尊,不是你說在凡間要像凡人一點的嗎?”一個少年的聲音從屋裡傳來,不用見到身影,嬴政就知道這顯然是少年時期的容安。
嬴政一直以為能養成容安這樣寬和性格的師尊,會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沒想到是如此年輕的女性。但又轉念一想,這些修仙之人步入修道後便容顔不改,也許這位女性早就是世人口中的老者了。女子一頭銀白長發盤在頭頂,被一頂金冠攏着,用同樣的金簪穿入固定。身着一襲靛青色長裙并绯紅蟠龍織錦衫,腳着狐皮粉絡蝶飾的布鞋,行走間輕盈靈動,不染凡塵。
不,她腳根本沒有沾地。
嬴政曾在夢境中聽那些蒸汽時代的小道童說起過,在數個紀元之前,強大的修仙者們常年出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态将空氣中的靈力固定在自己周圍,以供修煉,這種靈力的富集不僅會使他們的眼睛常年散發着銀光,甚至使身上的毛發也變為銀白色。這些強大的修士甚至單憑精神力就可以讓自己腳不沾地,不惹凡塵。
他知道容安在修仙界俨然是大能,那麼他的師尊定然不俗,再看她這般形式,自然已經到了半步成仙的境地,可嬴政卻沒有在這位仙尊身上看到任何常見的法器,出去衣衫上繁複的花紋,就連尋常的裝飾都沒有,唯有頭上金冠隐隐有如流水的紋路浮動,不似凡品。
少年容安顯然并沒有到後來的那種境界,也許是因為在凡間,他的師尊也刻意收斂氣息,所以嬴政并沒有像上一次那樣,因為看了他們的眼睛就被推出夢境,反而可以聽到師徒二人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