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煙味很敏感,通常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躲不了就面無表情地減輕呼吸。
指尖熟稔地敲擊鍵盤,少年打開曲面屏上的單機巨作,順手将遊戲畫質拉滿。
熒光映亮兩個高中生的臉孔,金述興奮地一屁股坐在他身邊,表面關心,實際上是擔憂他背着自己偷跑:“你在家裡沒偷偷推進劇情吧?”
“家裡電腦配置沒網吧好,帶不太動。”陸風行輕車熟路地打開存檔,載入遊戲。
本年度大熱門的劇情向冒險巨作,對電腦的性能要求極高,陸風行又是那種力求至臻的人,喜歡拉滿畫質進行遊戲,即使在專業的網吧,機箱負荷運行時依舊微微發燙。
陸風行家裡沒人打遊戲,電腦性能自然不如網吧;雖然不是買不起好主機,但他沒跟父母說自己升學後經常打遊戲的實話,省得他們多費力操心,又顯得他多叛逆。
父母平常很忙,對此并沒留心,隻要他交上去的成績單足夠耀眼,接人待物不出纰漏,父母也就高興了。
還會覺得自己教子有方。
兩人湊在曲面屏前,陸風行邊敲鍵盤邊聽金述大呼小叫,等到他們準時下機,天色已經暗了。
“包間那個,我們走了啊。”金述跟櫃台後的網管打了個招呼,又裝模作樣地朝遠處幾個漂亮的電競寶貝吹了聲口哨,惹得她們美目顧盼,金述自己倒先紅了臉,加快兩步走遠了。
那時的金述還是一個被家裡忽視的小兒子,中二期的性格也不成熟,空頂着一張漂亮的臉,誰也想不到,七年後的他,已經紅遍四海。
網管頭也不擡地玩着手遊,陸風行垂着眼睫瞥了他一眼,推門而去。
為了躲開家人,他們跑出金述家所在的小區,一路打車到老城區。陰暗而破舊的街道中藏着好幾間不用身份證也能開機的黑網吧,兩人一年來多次出入,以至于有了手感最熟悉的一家,此後每次都跑到店裡。網管也是經驗老到,錢給夠了就守在門口,從不多嘴。
今天沒下雨,但老城區的排水系統太落後,地上積聚了一灘灘污水。
陸風行和金述在網吧門前分道揚镳,他的運動鞋踩在污水裡散落的半截磚頭上,準備打車。
巷子外的單行道閃爍着晃眼的過路車燈,夜幕漸垂,沿街已經撐起大排檔的紅色塑料棚,幾個攤主打起赤膊,面對大馬路熱火朝天地颠勺炒菜。
遠處交織變換的霓虹彩燈,光影紛亂,繁華與破敗的落差感,瞬間成形。
這一面的城市,不是他的城市。
陸風行走近巷口,摸出手機剛想打車,視線蓦地停在路沿。
一輛純白的賓利,車頭分開夏夜潮濕空氣,緩緩刹在老城區前。
車門從裡面推開,身穿鑲嵌蕾絲花邊小白裙的女孩躍下後座,高挑的身形倚在門上和司機交談,臉上露出恬靜的笑容。
她轉過身,小腿優美的弧線在大排檔鍋爐的焰光中繃得筆直,優雅又利落。
女孩拎着繡了大海和浪花的帆布袋,又黑又亮的圓頭皮鞋毫不在意地踩進污水,快步走向小巷的入口。
陸風行萬年平靜的表情,突然起伏了一下。
……身體不受控制,下意識地往暗處躲去。
擰起眉頭,咬牙暗自呸了一口。
他在害怕什麼?除了可能舉行的晚會,她的過去與未來都必然與他毫無交集,更不必擔心她找到他的父母告狀,說他在黑網吧什麼的。他看出她除了涉及投喂流浪貓之類的話題,絕大多數時候還是一個講道理、不會多管閑事的普通人,比如稱贊他的月考卷子很厲害。
那他在躲什麼?
害怕自己的優秀生光環被别人拆穿麼?
在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面前被拆穿?
有什麼好怕的。
……又或許是,與被自己兩句話說哭的小環保戰士再度迎面撞上,他打心底裡懶得和這麼脆弱的人說話吧。
鐘意拎着裝得滿滿當當的帆布包,眼見天色已經有點暗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穿過大排檔的時候,一整圈男人黏膩的目光都貼在她身上,等到看清她一身洋娃娃似的精緻打扮,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她眉眼溫和卻底氣十足,絕非他們惹得起的人。
鐘意心裡立即後悔,剛剛拒絕了司機王叔帶自己一起走進巷子的好心。
老城區是很亂的。
她低着頭,匆匆沿着前路走去,安慰自己很快就到了。
所以少年挺拔的身形從黑暗中浮現的時候,鐘意吓了一跳。
陸風行就那樣微微低着頭,一言不發地站在暗巷入口。
鐘意隻覺得前面有人擋路,一擡起眼,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她愣在原地,目光驟然冷了幾度,身周空氣随之凝結。
陸風行的面色沉了沉。
他踩着污水中的磚塊,比她高出許多的身形,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頭頂嘶嘶作響的路燈,拉長了他漆黑暗沉的影子,将她全然籠罩其中。
女孩緊抿雙唇,下意識攥緊了拳頭,蓦地卻聽見陸風行低低地嗤笑一聲,側身讓出巷子的入口。
動作矜貴而紳士,得體禮貌中,帶着拒人千裡的冷淡。
陸風行想,她這會該吓得說不出話,趕緊離開了吧。
而他自己終于能站到馬路邊上,打車回家了。
可她絲毫沒有退讓地站在原地,抱起雙臂微微歪着頭,注視着他那雙沾染了夏日雨後氣息的潮濕眼瞳,平靜地開口:
“那家網吧的後台會盜用賬号數據,你以後還是小心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