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開始,鐘意突然啟動了加班模式,早上一到辦公室就打開電腦準時推動自己在《雲帆》裡的存檔劇情,午休連睡覺都暫免了,頂着頭戴式耳機隔了半個房間輕敲鍵盤,連下班離開辦公室都走得那麼迅速,大概急着回家繼續打遊戲。
老城區的客廳很狹小,一台過時的彩色電視機、一張兼負餐桌和茶幾功能的矮桌,加上剝落牆皮上幾幅泛黃的畫框。因為下班後的女主人總是疲憊不堪,這裡一度十分混亂,鐘意搬回來後,随意擺放的物品又奇迹般地有條不紊起來。
可她以前并非如此。
那時連牆壁都粉刷成淺粉色的公主房,飾品、唇釉和教科書堆在床頭櫃和實木書桌上;每天早晨睡眼惺忪地出門,女孩總會在柔軟的席夢思床墊留下一團胡亂堆疊的蓬松被褥。
所以當他的視線越過她,說着“鐘意,真羨慕你”的時候,她從他忽而明亮的瞳孔中,看見了十七歲的自己。
一個與海底龍卷風擦身而過的少女,對着水下攝像頭,用力豎起大拇指。
七年過後,何其不同。
傍晚時分,銅鏽的鑰匙打開房門,一下子爬了七層樓的小姨叉着腰,氣喘籲籲地把挎包砸在鐘意身邊的沙發上,看着埋頭苦按鍵盤的女孩,訝異地揚起眉毛:“咦,你怎麼回家還打遊戲呀?不在老闆眼皮子底下加班,你們陸總豈不是看不到你的苦勞?”
“不是啦,”鐘意全神貫注地盯着屏幕,“再搞不完,我們連工作室都沒了。”
“創業初期有虧損才是正常的,哪有你說的這麼嚴重?”小姨刺地拉開一罐啤酒的拉環,“還是說你們老闆根本沒打算認真開遊戲工作室,隻想撈一票,撈不到就走人。”
鐘意的指尖滞在鍵盤上,擡頭看着小姨。“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小陸一看就是富二代,這種人的爸媽,絕對不會同意他開遊戲公司。”小姨抿了一口涼爽的冰啤酒,閉上眼滿足地歎了口氣,“不過,能遇到這種自帶退路的好老闆,他走的時候,你跟他共進退也不錯。”
“你别開玩笑了,”鐘意沒精打采地扯動唇角,“那可是老闆自己的退路,他大概隻會丢下一整個工作室的員工跑路。”
下一秒,女孩臉色微變:“你幹嗎那樣看着我?我就是個普通員工,又不是什麼不能替代的工作,難道還能奢求富二代老闆帶我跳槽嗎?”
小姨眯着眼朝她暧昧一笑,端起啤酒扭身走進廚房,嘴裡還哼着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小調。
她瞪了那個得意的背影一眼,看着屏幕上已經換了好幾件高級裝備的像素小人,纖手托腮,不知覺中陷入沉思。
“鐘意,真羨慕你。”
修長的手指擡起,輕輕敲了敲狹小的桌面,男人抿着唇,欲言又止。
鐘意看着對面的人,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
他羨慕她?他穿着光鮮亮麗的西裝,坐在俯瞰整座城市CBD的落地窗邊上,三餐常年可以去本地老牌酒店解決,現在卻口口聲聲地說自己羨慕一個求他幫自己交最高等級五險一金的小職員?
“你的家人。”陸風行緩緩阖上雙眸,臉上有疲倦之色,“還記得在片皮鴨店那次,我問你,我們有多久沒見了嗎?”
鐘意抱起雙臂,在腦海裡數了數。“七年,整整七年。”
“六年。”
他睜開深黑的眼眸,一動不動地望向她,語氣斬釘截鐵。
“十七歲到二十四歲,”細長的眼簾在面龐投下一片濃密的陰影,鐘意當着他的面掰指頭,“十七、十八、十九……”
她盯着自己的指尖,手背忽然多了一陣滾燙的力度。
男人骨節分明的大手覆上她手背,隻此一個簡單的動作,阻止她繼續掰下去的指尖。
鐘意猛地一抖,輕輕擡起頭。
陸風行的視線還停在她臉上,慢慢慢慢地挪開了滾燙的掌心,沉聲道:“是十八歲。”
他的思緒似乎被帶回了七年前那個下着雨的潮濕夏夜,屏幕上一片深藍,魚群緩緩聚攏、遊動。“十八歲,高中畢業。你像換了個人一樣,不再發空間和分享自己的生活,連特優班的謝師宴也沒來。然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直到今年十一月,在片皮鴨店。”
陸風行就那樣看着她泛白的面龐,又仿佛不是在看她,而是透過鐘意,看着六年前的暑假那個站在教學樓底,在高考紅榜面前,從上往下一行行數着每個熟悉或陌生名字的,十八歲的自己。“你家很好,無論是請假出國,還是成績怎麼樣,都不會約束你。你浸泡在家人的關心中長大,所以你可以當着學生會全體負責人和指導老師的面,說你不想主持晚會,除非他們修改你不希望看見的内容。鐘意,你那時真的很天真,以為有些事是反抗就可以改變的;但是,我羨慕你的天真,因為那是一種在保護下……”
他滔滔不絕地準備說下去,那一瞬間褪去成年人冷硬的外殼,如同回到高中校園。
鐘意突然抽回手。
“夠了。”她說。
她定定地望着他。
陸風行微微一怔。
“我隻是想告訴你,你有我沒有的,我想要的東西,鐘意。”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她移開視線,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抱歉,但我之前說過,我現在不想讨論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