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風行在他對面落座。
視線睨過高腳杯中晃蕩的暗紅酒液,深黑眸底沒什麼表情:“這麼晚還約我出門,有什麼事麼?”
一開口,微愕于自己話外的半分怅然,不由得擰起長眉,拈來酒杯淺淺抿過。
兩人高中時本就不是什麼至交好友,許亦龍的本科和碩士又與他相隔千萬公裡,後來連大洋都隔開了,自然沒什麼聯系。
隻是他敏銳地覺察,透過面前那張褪去了稚氣的臉龐,當年那個真心佩服地喊着他“陸哥”的少年人,已經不在了。
可他竟然有些怅惘,實屬意料之外。
許亦龍端起杯子,沉吟了一會。“我妹妹的事情,多謝你關照。她從小就任性,希望陸哥不要在意。”
指尖無意中敲響桌上雪白柔軟的綢布,陸風行一手支在下颌,似乎壓抑着内心深處的不耐,唇角依舊挑起得體的弧度:“她很好學,我應該的。”
他知道許亦龍和鐘意都是聰明人,鐘意看出他平日最不喜歡别人說話彎繞,馬上從熱情風轉變為直白風,與十七歲那個死倔的鐘意判若兩人。他的個性,高中時情商早已碾壓鐘意的許亦龍又怎麼會不知道。
許亦龍卻欲言又止。
這人大概也很清楚,他們接下來說的,絕不會是什麼能讓他露出笑意的好事。
醇厚酒液在杯底晃動,倒映出清晰的下颌線,目光一掃而過。
許亦龍在退縮。
深黑雙眸眯起,眼中光彩淩厲,透着成熟男性的果決。
“許亦龍,我和鐘……”
話說到一半,冷不丁被許亦龍打斷。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對面的男人抿了抿唇,輕聲問。
陸風行微微一怔。“什麼什麼時候?”
“你喜歡鐘意。”許亦龍阖上眼。
“是。”
零點幾秒内,陸風行對答如流,毫不回避。
盡管這并不是一個疑問句,許亦龍的語氣相當笃定。
“什麼時候的事?你喜歡上她。”
許亦龍盯着兩人中間的前菜,沒有擡頭。
陸風行收回視線,高腳杯中液體蕩漾,厚重而順滑。
“我不知道。”他實話實說。
吊燈的陰影之中,冷硬的表情蓦地摻了一絲柔和。
光滑的金屬餐具映出兩張男人臉孔,一個怒意翻騰,一個眼風淡漠。
“陸風行,你是不是事事都要和我搶?”大手按上餐刀,許亦龍低低地歎了口氣,“高一和我競選你根本不喜歡的獎項,我比你多幾票;高二和我競選彙演負責人,我比你多幾票;高三和我競選出國申請的學校,雖然我申請的結果沒你好。最後是你自己放棄了。陸風行,為什麼你那麼喜歡跟我做同一件事情,明明你早就擁有了那麼多我沒有的東西?”
視線一滞,轉向淌過雨滴的落地窗。
“鐘意是一個人,和你我一樣,誰都搶不了她。”
陸風行沉聲道。
“不要轉移話題。”許亦龍低着頭,聲音嘶啞,“陸風行,如果你高中時就喜歡鐘意,為什麼不告訴我?真正教會她那些數學題的人明明是你,你為什麼連站到她面前,親口告訴她這件事都做不到?這還是你嗎?難道你喜歡看着我跟鐘意待在一起?”
“因為我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混蛋。”
許亦龍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圓了雙眼:“你什麼意思?”
“你聽到的意思,”男人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閉上眼,“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
質地上好的餐刀入手有些重量,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把玩着,向後靠在椅背上,眸底流過水晶吊燈的光彩:“從小到大,很多事情都是我父母規劃好的。我父母要我去拿那個獎豐富履曆,我就去了;我父母讓我參與校園活動豐富履曆,看到你在報名彙演負責人,我就去了;我父母讓我申請那些學校,我都申請了。最後,父母告訴我,如果我不去讀他們希望我讀的學科,那我就留在原地,别想出去。”
“但,”他擡起視線,眼中有如閃過一連串燦爛的焰火,提到她時連唇角都不由自主地輕輕上揚,“鐘意不是。”
“鐘意是那種很執拗的人,有什麼東西攔在她實現夢想的路上,無論是同學還是老師,她一概不管不顧。更重要的是,”陸風行仰着頭,凝望着他們腦袋頂上那個光輝熠熠的水晶吊燈出神,“她的家人,全身心支持她。那麼一個有底氣的人,我……很羨慕她。”
“羨慕她,所以膽小到連出現在她面前都不敢?”
“所以我是一個混蛋,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阖上雙眸,笑意染上幾分慘淡的苦澀,“我羨慕她,可我又不敢讓别人知道,我,裕盛地産的繼承人,羨慕一個女孩,僅僅因為她有勇氣拒絕你們所有人的提議,堅持自己的想法……還有一位支持她翹課去看海的父親。我的父親從我三歲時開始,一年在家的時間總共不會超過一個月。我羨慕鐘意,可我從來不敢表露分毫,連高考後找不到她都不敢給她發消息,還要藏在你身後遠遠的、悄悄的看着她。這不是懦夫又是什麼?”
他唇角上挑的弧度那麼淺,語氣淡淡的,如同訴說着旁人毫不相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