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花出去十萬塊,買回來一個絕對不值這個價錢的東西,可他看起來那麼放松,就像去街邊吃了頓十塊錢的快餐。
“我明白了,”鐘意悄悄對啜着紅酒的陸風行說,“商業的真谛就是,即使被對方耍了,也要做出一副老子才不在乎這點小錢的樣子。”
不知道是哪個字戳到了他的笑點,陸風行一時竟然忍俊不禁,笑意從眼底蔓延到唇角,放下高腳杯側頭望着她:“鐘意,萬一别人确實不在乎‘這點小錢’呢?”
“重點根本不是這個金額對他來說算不算‘小錢’好不好,”鐘意着急地皺眉,“重點明明是,那個東西根本不值這錢,而他被拍賣師訛了一筆。要是别人以後去繼承公司什麼的,天天在這種地方栽跟頭,那他的公司怎麼辦?”
不知覺間,她竟然開始擔心起他日後的人生規劃。她壓根沒意識到一個月之前,自己還滿心認為陸風行以後去繼承家業,就會解散風眼工作室,讓她再次丢掉安身立命的工作。
陸風行唇角的弧度愈發明顯。
“内行買藝術品是投資,至于我們嘛,”他一心一意地看着她,聲音隐約帶了幾分自嘲般的調侃,“我們買飾品,隻是為了心裡喜歡。”
“現在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本身就是一種幸福。”他在她耳畔低低地說,“等到以後,有了更強大的能力,卻再也沒有遇見過一件喜歡的東西,難道又會是什麼好事?”
“哈,想不到陸總也會這麼感性。”
“陸總的體驗比較……”他搖了搖頭,第一次接過她開玩笑的稱呼,“深刻。”
深黑眼眸的光彩暗了些許。
“所以像我上次問你的那樣,”鐘意看着陸風行将高腳杯放回去,朝他眨了眨眼,“就算會犯下更多的錯誤,你還是選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也許吧,也可能沒那麼孤注一擲。我好歹是個負責人,也不是那種不管不顧的瘋子。”
這句話帶着點模糊的逃避,和那晚他們從商城開車回老城區,陸風行給她的回答不一樣。誰又會是他在“也許”之外,“一定”會選擇的那個人?
鐘意見好就收,跟他漫無邊際地聊起其他形形色色的拍賣品。
這兩個靠在一起絮語的人沒有發覺,身邊賓客在拍賣師一錘定音之後,都暗暗打量着陸風行這個方向。見到他和那個起初幫忙舉牌的女助理狀貌親密,都覺得自己明白了大半。唉,癡情會毀掉每一個曾經清醒的頭腦,連看起來最精明的裕盛慈善晚宴受邀客人也不能例外,連當水魚都能笑得那麼高興。
晚宴結束,當天出款最多的人上台接受海洋保護組織的感謝信,賓客慢慢地湧向宴會廳外。
許亦龍的身影消失在人頭中,鐘意暗自松了口氣。這場彰顯客人尊貴身份的社交局終于落下帷幕,她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
剛剛幫陸風行舉牌,許亦龍不可能沒看見她。既然他沒有過來打招呼,那……就算了吧。
她也不想在這種關系上多加糾纏,六年時光,她的心神已經耗費了太多太多。
目光落在身上精緻的禮裙,鐘意一把拉住剛想起身的陸風行:“陸總,我這裙子穿過了,怎麼還給你?要洗幹淨麼?”
“留着呗,”陸風行淡淡地掃她一眼,不慌不忙地轉過視線,“我又不穿裙子。”
“……你如果是想送我裙子,沒必要這麼說話吧?”
“還不是怕你非要還給我。”
他回答得飛快,輕咳一聲,不等錯愕的鐘意說話,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腕:“走,去看看買的東西。”
拍賣台花了十萬搶下的珍珠項鍊,他随時可以棄若敝履,不輕不重地稱為“東西”。
鐘意耳尖微紅,腕子軟軟地抖動一下,整個人随着陸風行站起身。
也就是在隔壁房間裡簽字确認收貨的一系列流程,可不知怎麼的,鐘意總覺得在拍賣師确認過陸風行的身份信息之後,看向她的眼神莫名多了一絲說不清的暧昧,帶着助手匆匆消失在門外。
她甩了甩發梢,看着陸風行從石膏塑像的脖子上取下那串項鍊,深黑眸底劃過滿意。
鐘意一隻手還揉着在自己坐得酸痛的脖子,歪着頭龇牙咧嘴地問他:“你這拿來幹什麼?送給許詩宜?”
下一秒,腕間多了一道貌似柔和卻無法掙脫的力度,順滑觸感瞬間溜過肌膚,項鍊直直地套向她。
修長手指輕輕挑開散落在她頰側的細軟發絲,一顆顆淡粉色的圓潤珍珠躺在她白皙細膩的脖頸上,兩道細長的鎖骨嬌氣地托起珍珠貝白的海豚挂墜,那顆碎鑽鑲嵌的眼睛在水晶吊燈下流光溢彩。
喉結微動,身前的男人利索地給她套上項鍊,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不是要送給誰,也不是送給你,”陸風行紳士地收回手指,目光卻停在那串散發出柔和光澤的淡粉色珍珠上,“這是我們工作室的财産。以後有類似這種晚宴的場合,你可以戴上。這樣,一套禮裙就完整了。”
“喔,”鐘意這才放下慌亂的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但我小姨家你也看見了,沒辦法空出地方,專門放你的項鍊。”
“怎麼對你之前買的包,就怎麼對它,”陸風行勾起唇角,看起上去滿意她的回答,“蓋好綢布,放進衣櫃裡吃灰。”
東西可以再買,可這串珍珠項鍊躺在神情慵懶的女人修長如天鵝的脖頸上,淡粉與雪白相映着散發出迷人光環,這種場景,十八歲那年提起行李箱登上去北京的飛機的陸風行,看着手機那頭不再更新的社交動态,從來無法奢望。
他說他不是送給她,隻是把項鍊寄存在她那裡,可他知道,他眼中不自覺的寵溺,她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她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沒有拒絕。
他們之間,隻差他的最後一擊。
但……他心中的盛大告白,用以彌補十七八歲一切遺憾的告白,謀劃已久,絕非十萬塊的光彩可以掩蓋。
驟然熾熱的目光與她在半空中相接,鐘意心中一亂,低着頭避開視線,慌亂地撫着微燙的耳尖,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陸總。”
猶猶豫豫的,開口又問:“過幾天一中校慶,我還是履行助理的職責,和你一起回去吧?”
陸風行低頭看着她,如同看見一隻掉在泥地裡的蝴蝶拍了拍翅膀,顫巍巍地飛了起來。
他久久沒有說話。
這時窗外炸響了一層層的爆竹,從燈火通明的老城區蔓延向高樓林立的CBD。電視機裡元旦晚會的報幕聲中,窗外劃過一朵朵絢爛的煙花,五顔六色的紛繁熒光透過玻璃,瞬間點亮了兩張年輕的側臉。那雙倒映出深黑眸子的眼瞳亮晶晶的,有無措,也有青澀的濕潤。
陸風行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加快的心跳。他背起雙手,颀長身形立在煙花燦爛的光柱中,深黑眼眸如此專注又深切地注視着她氤氲又閃光的眼瞳,萦繞在她耳畔的低語和十七歲那年重疊在一起,原來是如此動聽:
“鐘意,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