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堂瞬間回歸安靜,成百上千雙眼睛緊緊地盯着陸風行,不知道這是什麼有趣的環節。
陸風行走到一半,停在舞台上,盯着女記者看了幾秒,耐人尋味地彎起唇角:“請便。”
女記者扶了扶眼鏡,舉着話筒,目光緊緊黏在陸風行好整以暇的笑容上:“恭喜陸先生取得了如此驕人的成績。聽說陸先生在填報前已經通過了紐大的錄取篩選,即将成為一中校史上第一位直接升學的學生,後來為什麼放棄了呢?”
坐在女記者身旁的鐘意心中一驚,擡眼又看見陸風行的兩道眉毛略微沉了下去,立即大聲說道:“這個問題跟今天分享學習經驗的主題講座有任何關系麼?現在什麼人都能進校門采訪了?”
她敏銳地察覺到,女記者口中的放棄紐大一事,或許跟陸風行向她提起過的“父母當時生意有難處”有關,而台上的陸風行,更是肉眼可見的不太高興。
禮堂裡的學生聽見她這麼質問女記者,紛紛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起來。隔着好幾位不明就裡的老師,老秦也向鐘意轉過頭,滿臉焦急的不知道想說什麼。
誰知陸風行慢慢擡起一隻手,制止了禮堂裡的嘈雜聲,淡淡地開口:“這是我的個人選擇。”
男人回過身來,重新面對整個禮堂的師生,朗聲道:“學弟學妹們,人生的關口總有這麼多那麼多的選擇,即使當初做出了不得已的選擇,也不能就此沉淪;因為你們無法預知,在日後的某個時段,是否有機會修複過去匆匆選擇之後的遺憾。”
比如說,六年之後,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正确的人,毫無預兆地從天而降。
陸風行站在寬闊的舞台上,看見台下的鐘意咬了咬唇。
想必他的心意,她已經清楚了。
他們也不再是十七八歲,無需擔心在校園裡牽着手飛跑會撞上年級主任,那時連眼睛裡的愛火都要藏掖。
許亦龍坐在禮堂的角落,位置離舞台很遠。
看着台上大大方方地向全禮堂師生訴說的陸風行,還有台下那個一直微微仰着頭的女孩,修長手指無盡疲倦地托住了下颌。十八歲的許亦龍,一直将自己眼中的愛火藏掖,再重逢時挑着一肩的大小雜事,無論如何也決計做不到像陸風行那樣,為了鐘意似乎能随時抛下全部,給她工作,帶她成長,讓自己成為托舉她去翺翔的長風。或許他就是輸在了這裡。可是鐘意,你還不夠了解陸風行,你不會想和他在一起。
許亦龍暗暗攥住了拳,看着女記者不慌不亂地站定,舉着筆記本和麥克風,靜靜地問:“陸先生,您分享了那麼多學習經驗,還談到了尊重個人興趣的重要性。可是,您自始至終漏了一個問題。那就是,您為什麼最終能得到父母的認同,并且創辦了遊戲工作室?沒有父母的啟動資金,這會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吧?”
陸風行眉頭一皺:“我父母的意願,跟在座各位沒有任何關系。你是什麼報業?”
“我們隻是好奇,”女記者莞爾一笑,“裕盛地産的創始人,為什麼會放任獨生子放手家業,跑去經營遊戲工作室。”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底下的人聲嗡嗡的,像是一群群的工蜂。從許亦龍身邊到更遠處,到處都有人在問:“裕盛集團?是S市的那個龍頭地産企業麼?”“廢話!不然你還聽過哪個裕盛?”“我呸!講了半天勵志的,結果人家是個老錢,讀不讀書多的是門路,根本不屑于跟咱們内卷!”“感覺自己被老秦騙了,浪費了寶貴的兩個小時。”“大家怎麼突然這麼吵?我才寫完數學作業……”……
許亦龍放下手,忽然感覺一道淩厲的目光越過整座禮堂,停在自己的臉上,凍得他一哆嗦。
陸風行的視線擦過那個坐在角落裡的人,見到他在暗中打了個寒戰,又緩緩收了回來,停在笑得溫婉的女記者臉上。
“裕盛集團的,”女記者的聲音低了低,眉尾彎得動人,“少東家。”
陸風行的表情有一瞬扭曲。
裕盛集團的少東家,本科離家千裡求學、在美國攻讀碩士和回來經營風眼工作室的六年裡,他再也沒聽過這個稱謂,無論對方是戲谑或真心。
他遵從父母的指示和内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直覺,向來鮮少向外人提及自己的家庭,也從來沒有過炫耀之類的,自從六年前“那件事”的風波過後更是低調,可對方竟然知道他的身份。
台上的男人冷冷地盯着安靜的女記者,沉聲問:“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老秦這時已經反應過來,從座位上彈跳起身就去把女記者往外面趕,身邊幾個老師見狀,連忙跟着起來疏散學生。六年前“那件事”的餘威猶在,對S市成千上萬的平凡人都是一記重擊,更何況他這個作為核心親曆者之一的學生呢?這是誰找來的記者,怎麼不管不顧場合,什麼都在問?
女記者夾雜在人潮中,一面揮手趕開前來勸她離場的人,一面對台上依然全神貫注地盯着自己的陸風行大聲說:“我是晚報的記者曾穎,六年前追蹤過S市地産風波,我有一系列專門報道,但是一直找不到機會訪問裕盛集團的核心成員……”
話還沒說完,她身旁一直奮力記錄現場的攝影師,已經被人和她一起抓住胳膊,用力向禮堂外推。
推搡着女記者的校園保安,突然聽見台上傳來焦急的一聲“等等”。回頭一看,舞台邊緣身形閃動,輕巧地翻下一個人影,正是陸風行。
這個老師和學弟學妹眼中的優等生,不管不顧地雙手在台上一撐,整個人在零點幾秒内躍下,在女記者旁邊站定。
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一時什麼都說不出口。陸風行眨了眨眼,眼睜睜地看着女記者伸出一隻手,飛快地将什麼東西塞進他的西裝上衣口袋,接着就放棄了掙紮,順從地跟着保安往禮堂出口走去。
混亂之中,陸風行抽出口袋裡的東西一看,是一張薄而硬的名片,曾穎的大頭照向他大方地露出幹練的笑容。
在他的視線邊緣,一個從不久前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的身影,慢慢整理了一下手上的公文包,袅袅婷婷地站起來,隔着擁擠的人潮,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離低着頭打量名片的陸風行越來越遠。
?
S市的一月不會落雪,但空氣和卷過的風都是冷的,直往人的骨頭縫裡鑽。
鐘意走出熱鬧的人群,大半天下來,不是提着花、提着午飯就是提着那個沉甸甸的公文包的雙手,現在空空如也,卻怎麼也不自在。手在寒風中趟了一會就凍得發紅,皮膚卻沒什麼感覺,她呆呆地盯着看了好一會,最後還是把雙手塞進大衣口袋裡。她的大衣是駝色混卡其色的,和陸風行那件被她弄壞的黑色大氅從色彩到材質都是天壤之别,可她看着身上的衣服,眼前莫名其妙就浮現出那個裹在黑色大氅裡的挺拔身形。
她朝一中的校門走去,背着人群,慢慢将自己和身後的喧鬧分割。鐘意一路盯着水泥地面,一邊走一邊用腳尖輕輕踢動細碎的石子,等她走到校門口,已經踢出了一小堆石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小孩子走路時才會做的事,大概是腦海裡的思緒太混亂。她走到校門底下擡頭看了看,想到自己錯過的畢業照和那個人鏡頭中她舉着花束回頭一笑的相片,眼眶又是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