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青苓捧着一大撂書走進了西院書房。她來到案前将書放下,見桌上的茶盞已經空了,提起手邊的青花蓮心壺向那釉下彩粉青茶盞中添了酽酽一盞茶,一旁的人伏案不知做着些什麼批注。
“郡主怎地忽然想起尋這些書來?”
“青苓,你信這世上的人有前世今生嗎?”
商桑草草翻看完手中古籍,收筆合書,又從青苓剛剛搬來的一疊中随手抽出一本。
是一本《博物志》。
隻見其中記載着許多怪力亂神之事:
“夷海内西北有軒轅國,在窮山之際,其不壽者八百歲。渚沃之野,鸾自野,民食鳳卵,飲甘露。
白民國,有乘黃,狀如狐,背上有角,乘之壽三千歲。
君子國,人衣冠帶劍,使兩虎,民衣野絲,好禮讓,不争。土千裡,多熏華之草。民多疾風氣,故人不番息,好讓,故為君子國... ...”
再細看,桌上方才青苓抱來的書多為此類神話志怪小說。記載着異境奇物 ﹑古代瑣聞雜事及各種不知真假的神仙方術。
青苓将她看完的書放回架上,突然聽她沒頭沒腦的這麼一句,先是一怔,随即笑了。
“人走如燈滅,奴婢自是不信。依奴婢看來,連這些東西也指不定是什麼人随口杜撰出來,叫人捕風捉影當了真,一傳十,十傳百,竟好似真的一樣,還編撰成書,正經記起來。”
她指了指那堆書。
“我從前也是不信的。”
“郡主兒現在信了?”青苓笑笑,哪裡當真。
... ...商桑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若不是親身經曆,自己也覺得荒誕,隻怕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
“無事,這會兒正是午歇時間,一時間也用不到什麼,沒事你便先下去歇着吧。”
... ...
青苓尋來的文章古籍浩如煙海,商桑翻了幾日書,始終沒有找到她想要的答案,她看得入迷,轉瞬已是日入時分。
向晚的風蕭蕭的吹着,将本就輕悄的腳步聲完美掩蓋,身形高大的人回頭望了望,确定身後沒有眼線,将身一躍,竟是翻上了二樓。
蕭良翻身落地。
不遠處的珠簾後,畫面隐約朦胧,一個單薄的身影影影綽綽。
他幾乎是不可遏制的想起上一世的結局。
前世中秋宮宴,皇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賜婚明珠郡主和定北侯世子,聽到這個消息時,他還在邊疆,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他沒有什麼反應,定北侯世子是王妃獨生的兒子,天潢貴胄,可護她一世無虞,他理所當然地祝兩人天長地久。
隻是沙場秋風蕭瑟,一身風霜的少年将軍被漫天的黃沙迷了眼。
李鸠不是她的良人。
若是她沒有出席宴會,是不是往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前世的蕭良想過一萬遍,如若能重來,若能重來.......。
蒼天有眼,竟真給了他一切重來的機會。
“嘩嘩”
珍珠穿成的珠簾輕微響動。
商桑沒有擡頭,指尖落在書頁上,許是光線昏暗,她湊得近了,一縷發絲垂在紙上,微微的卷着,與紙上墨色幾乎融為一體。
來人繞到她身後,将屋内的幾盞琉璃燈點上。
原本因着天色将晚的緣故而顯得有些暗的室内被亮堂堂的燈光填滿。
發黃的古籍上有些模糊的字迹被這光一照,仿佛也明晰起來。
看得久了,她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歎了口氣。
“青青,替我柔柔肩。”
室内隻剩下兩人淺淺的呼吸聲,她的話落在地上,沒有回應。
“青青?”
商桑隻當她沒聽見,将手上的筆置與桌上的一方白玉方硯上蘸了蘸,提筆不知寫些什麼。
身後的人怔了怔,眼前人專注的看着手上東西,并未察覺到有什麼異樣,伏首在故紙書堆中,用清潤的嗓音讓自己替她揉肩,寶蓋珠絡琉璃燈明明的照着,瓷白的肩頸如同枝上新雪。
八尺有餘的人僵在原地,一張冷峻的臉上竟流露出幾分茫然無措。
青苓這丫頭平日裡最是伶俐,今兒是怎麼了?
眼見着她狐疑着想要擡起頭來,來人伸出手搭上那纖薄削肩,輕輕替人按了起來。
不知怎的,商桑總覺得肩上的手比平時的力道大了不少。
一刻鐘後,一隻手伸了出來,去夠那茶盞,卻總是差一段距離。
商桑欲起身,剛想擡頭,肩上的手力道徒然加重,将她按了回去,釉下彩粉青茶盞遞了過來,不經意指尖相碰,一觸既分。
纖長的手接過茶盞,置于唇邊,抿了一口,清翠的顔色将本就細膩的手襯得更加白皙,細膩得接近透明的肌膚,能瞧見底下的青色血管。
商桑咽下那口茶,苦味在口中漾開,思索着,青苓的手有這麼大嗎?
想必是自己最近太過勞累的緣故,今夜是該早些歇息了,她揉了揉眼睛,繼續提筆,卻不經意間望見書上的倒影,身體一僵,回頭看去。
“是誰”
她的侍女不會有這樣高大的影子。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男人的身影。
浮光明滅,描摹出一張俊逸出塵的臉,高挺的鼻尖染上燈的昏黃,斧鑿刀削般的臉龐顯得格外冷峻。眼前人長身玉立,倒映屏風上的背影欣長搖曳,風姿清舉,肅肅如松下風。
陌生的男人看着她,皺了皺眉。
“太遲鈍。”
前世就是這樣遲鈍,才叫人欺負了去吧。
商桑被他抿着唇的陰翳神情吓到。
“什麼人?”
身前的人目光越過她,落在案上那堆書上。
“蕭良”
“蕭良?”商桑想起父親的信,以及生日宴上,風吹到耳邊的,貴女席間的私語。
“蕭小将軍前來所為何事。”
有什麼事不能正經登門拜訪,何故私下闖入,她心裡戒備。
他收回目光,低下頭,黑沉沉的眸子注視着她。
“中秋宮宴,郡主不要參加為好。”
如何護住眼前人,蕭良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斬草除根。
“為什麼?”商桑感到奇怪。
“我不會害你。”
他的聲音低沉卻莫名有力,商桑想起她坐船來京時路過的古寺傳出的鐘聲,渾厚的,還有帶一點霜的楓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