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蘇在“有鳳來儀”客棧門外站了好一會兒,她緊緊攥着雙手,指甲在手心扣出印子也沒敢叫秦放的名字。她的眼睛跟着那抹人影在食客間來回穿梭。
秦放已經與她記憶中的模樣相去甚遠。她仍記得秦放衣錦還鄉時的情景,他騎在高頭大馬上叫她,身披盔甲,腰間别着佩劍,無比威風。而如今的秦放肩上搭着一塊破舊抹布,弓着身子拎着酒壺和茶壺在各桌間走動,滿臉疲憊,聲音沙啞。他瘸着一條腿,走起路來一高一低,隔着老遠甯蘇也能看見他臉上兩道猙獰的疤痕。
直到秦放轉過身來,兩人視線相交,甯蘇壓抑不住的眼淚滾了下來。一顆一顆,像斷線的珠子。
客棧後院有一棵百年老樹,它原本枝繁葉茂,樹冠遮住了大半個院子。幾年前一場大風折了半邊的枝幹,而今已入秋葉子也落了大半,隻剩光秃秃的枝幹依然□□在秋風裡。
“妹妹名叫甯蘇是嗎?今日你們兄妹團聚,大好的日子,别哭了哈。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盡管跟我說。這桐城我熟得很。”
說話的是“有鳳來儀”客棧的老闆娘,名叫莫青衣,年紀與秦放差不多大,一雙桃花眼很是漂亮。莫青衣一邊說話一邊抽出帕子給她擦眼淚。除了家人和要好的朋友外,甯蘇都會刻意與人保持距離。但莫青衣做這樣親密的舉動,她并不反感。
甯蘇回道:“我小名叫歲歲,嫂子也可以叫我歲歲。歲歲平安的意思。”
“嫂子”這個稱呼讓秦放一口茶水噴出來,嗆得面紅耳赤,咳嗽不停。莫青衣見秦放這個反應,眉頭一皺,手裡的茶杯立馬朝秦放砸去。
茶杯在空中轉了兩圈穩穩落入秦放掌心,茶水一滴未灑。
秦放把茶杯推回去,語氣裡有些讨好的意味,“你看你又一言不合就動手。多喝茶敗敗火。”
莫青衣站起來,瞪着秦放說道:“懦夫!你喜歡我有什麼不敢承認的。真不明白我怎麼就看上你了。今晚你不用吃飯了。”
說罷,莫青衣恍然想起甯蘇還坐在她旁邊,忙轉身溫柔道:“歲歲,我叫人備了上好的桂花釀,再讓廚房準備一桌好菜為你接風洗塵。”
莫青衣變臉速度之快讓甯蘇反應不過來,忙回道:“多謝,嫂子。”
莫青衣臉上一羞,道:“你也别叫我嫂子了,就叫我青衣姐姐吧。還沒過門就叫嫂子不太合适。”
秦放的臉上熱得慌,裝模做樣咳了幾聲,然後問起甯家人的近況。甯父、甯母都是莊稼人,甯蘇有個弟弟十三歲正在讀書,家人身體健□□活雖不富裕,但也不缺吃少穿。
秦放又問道:“那林夫子和你師兄還好嗎?我也是近日收到你師兄的信才知道你要來桐城。恰巧東方他來跟我拜别,我想着要是他能碰上你就幫我勸勸你。現在桐城和京都局勢動蕩,太不安全了,我也保護不了你。”
林夫子就是甯蘇的師父,自七歲那年拜師進了林家書塾,十年時間她與師兄白寂一同讀書習武。雖然林夫子也開堂授課,但隻傳了武學給她和師兄。甯蘇十七歲生辰未過,林夫子就逝世了,她師兄也回了故鄉鹭洲。同年甯蘇孤身離開扶風鎮去神醫谷求醫,在那兒一待就是三年。
今年初春,大周皇帝駕崩,舉國哀悼。太子年僅十五,相國東方郁以太子年幼為由,代理朝政隻手遮天。大周界内各股勢力暗流湧動,四周小國也虎視眈眈。在這種情形下,甯蘇執意要離開神醫谷北上,一是從師兄的信中得知秦放在桐城,二是林夫子死前要她護住楊氏一脈。眼下大周還姓楊,可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改朝換代了。
“秦放哥,現在我不僅能自保,還能保護你了。小時候我打不過你,現在你不一定能打得過我了。桐城和京都确實很危險,你不要留在這兒了,你和青衣姐姐回扶風好嗎?就是要打仗也打不到扶風去,那兒最安全了。”
秦放看着甯蘇,心裡五味雜陳。他知道甯蘇的武功在他之上,她十五歲及笄時一劍就砍斷了他的長槍,更是與她師父打了個平手。“歲歲,你的病治好了嗎?”
甯蘇沒想到話題拐到這來,苦笑道:“應該是治不好了。神醫谷的勿神醫也治不好,隻開了個方子,隔幾天就要服一次藥。治标不治本罷了。”
秦放神色凝重,沉默着不說話。莫青衣見二人神色古怪,可看甯蘇的氣色又不像得病的,“歲歲,桐城和京都有很多厲害的醫師。要是神醫谷治不好,咱們就請更厲害的醫師來治。别說喪氣話,總能治好的。”
甯蘇的病是打娘胎裡帶出來的,她喝了二十年的藥,爹娘拜了二十年的神佛都沒有起色。不過她并不想拂了莫青衣的好意,于是順着她的話應下了。
莫青衣見秦放悶着不開口,便把秦放這幾年的遭遇娓娓道來。
秦放在軍中效力十一年,一步步爬到護衛軍統領的位置,卻一朝遭人陷害含冤入獄。他清楚這朝中的權力争鬥,而他也不過是個被卷進來的棋子。先帝革除他的軍籍,讓他此生不得入朝為官,打折了他一條腿卻也留下了他一條命。不寫家書、不回扶風是不想把甯家卷進來,因為朝中的争鬥尚未停止。
先帝在世時便設立了暗衛一職,隻效命于楊家。秦放被撤職後便成了一名暗衛,暗中替楊家除掉奸臣貪官以及那些擋路的人。
莫青衣:“白天我是客棧的掌櫃,他是不起眼的夥計,到了晚上我們就得做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做不了明面上的官,隻能做夜裡的鬼,為皇家賣命。像我們這樣的人,桐城、京都還有兩百來号人。我們這兩百多個人不是為自己活着,是為楊家活着,為天下百姓活着。隻要有我們在一天,便不會讓天下落入賊人手裡。”
秦放:“一朝是臣,終身是臣。保家衛國,鏟除叛賊是我等職責所在。至于死在明裡還是暗處,又有什麼。不過是一條命罷了。”
秦放和莫青衣的臉上滿是堅毅。他們說的話甯蘇并不贊同,但此時她沒法反駁。人總會為了某種東西、某些人、某種信仰而活着。她沒上過戰場,也不關心天下姓什麼。要不是擔心秦放,要不是為了完成師父遺願,她不會離開神醫谷。師父不是沒教過她天下之道,她也不是不了解天下局勢。正是因為了解,所以她知道沒有權勢是攪不動這天下風雲的,任何不自量力的行為隻是在送死。
送死,在她看來是愚蠢至極的行為。可總有人視死如歸。
甯蘇看着眼前人,秦放的臉上烙印在别人看來那就是屈辱的印記,可他毫不在乎。他的臉上,手上,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大大小小的疤痕。那些疤痕曾是他的痛苦,也是他永恒的戰功。
她明白秦放和莫青衣走的這條路盡頭唯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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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無月無風。
樓上點了數盞燈籠。可院子裡還是黑漆漆一片,如一潭死水。那棵樹光秃秃的枝桠像從水裡伸出的手,向上掙紮求生。
莫青衣提着燈從甯蘇房裡出來。秦放站在檐下,低着頭呆呆看着漆黑的院子。
她緩緩走過去,将燈放在腳下,雙手環住秦放的腰,輕聲道:“無論你做什麼,去哪裡,我都會跟着你。你知道,我不會拖累你。”
秦放轉過身把她拉進懷裡,指尖觸着她的秀發,發髻上插着那根如火的山茶木簪子是他第一次送的賠禮。他總是笨嘴笨舌,而莫青衣又是一點就炸。
“我知道。”
他已然不能再多說什麼。必死之人給不了更多的允諾。
燭火晃動了兩下,兩個身着黑衣的男子已站在秦放身後。
其中一個拿起燭火湊過來,“咳咳,不好意思打擾兩位了。咱們是不是也該談談正事了?我哥倆明日還要去宮裡當差呢,累死了。搞快點搞快點。”
莫青衣被人撞見羞得臉頰發燙,放開秦放一腳就朝掌燈人踹過去,“該來的時候不來,偏偏現在來!累死你算了!”
程元熟練地躲過,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秦放,正色道:“這是殿下親筆。殿下已經知道我們的計劃,等到重陽,殿下會以祭祖為由去地宮,到時我們埋伏在周圍伺機營救。另外東方郁正暗中調動護衛軍去東極國,屆時他們兵力薄弱,對我們最有利。”
另一個人則是遞過來一個冊子,“這是暗衛名單。我們清點過了,目前活着的不到兩百人。東方老賊真是心狠手辣,不止是我們暗衛,連跟我們有些關聯的人都不肯放過。日後你們行事還要更謹慎些,不要暴露身份。親人也要盡早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秦放翻着手裡的冊子,名字一個一個在眼前跳過,手裡仿佛有千斤重。兩百人對陣五千禦林軍和上萬的護衛軍,且要把太子安然無恙地帶離地宮,怎麼想都是天方夜譚。
秦放愁道:“還有沒有信得過的人?如果隻有我們,即便布局再精密,恐怕也救不出殿下反而被東方老賊抓住把柄,隻怕到時對殿下更加不利。”
四人相顧無言。
“我可以救他。”
甯蘇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身後,若不是她出聲,衆人還察覺不到她。
她平靜而堅定地看着衆人,又重複了一遍,“我可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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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
楊浩然一身華服負手立于山門,身後是肅穆寂靜的地宮和心懷鬼胎的朝廷百官,腳下是漫山如火的紅葉和看不到頭的石階。石階兩旁分列整裝待發的将士,兵刃的寒光甚至要勝于林間灑下的日光。
百官聽見太子吟誦悲涼的亡國詩詞面面相觑,卻無人敢發聲。
五十多歲的相國東方郁站出來,假模假樣勸導,實際上楊浩然在他眼裡不過是會些酸文爛詞還未長成的小孩。“今日是重陽佳節,臣等深知殿下思念先帝。可殿下也要以江山社稷為重,這等晦氣的亡國詞,殿下以後還是别說了。”
東方郁身姿挺立,直視太子,眼裡的挑釁滿溢,絲毫沒有臣子之态。
百官跟在東方郁身後附道:“望殿下以江山社稷為重!”
楊浩然看着相國身後跪着的一片人,突然放聲狂笑,笑罷隻覺得滿腔悲涼與憤怒。他一把奪過侍從的佩劍直指東方郁,可他的劍尖卻顫個不停,“如今的天下還是我楊家的天下嗎?你的狼子野心已經是天下皆知!這滿朝文武哪個還衷心于我楊家?我楊家先輩幾代人的苦心經營才有如今的太平盛世,沒想到最後被你這亂臣賊子奪了去!”
東方郁面色如常。楊浩然的話于他無關痛癢。他随高祖四處征戰立下赫赫戰功,後封侯拜相,輔佐兩代君王。可君王何其冷漠無情,哪怕曾一起出生入死,患難與共,終也有心生嫌隙猜忌的一天。收回兵權,虛設其位,多讓人心寒。既然當初是他随高祖打下的江山,那這天下憑什麼不能姓東方?憑什麼要把天下拱手讓給這個無知小兒?
若敗了,黃泉是歸宿,他何須在意什麼罵名。若成了,改朝換代,天下人誰敢說個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