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真的很奇怪,如果是皇帝聽見了會很高興,而通常情況的長公主也會很高興。但是我就是那個例外,我非常的不高興,可我當着衆臣的面還要裝的很高興。
皇帝有了子嗣,多麼喜聞樂見的一件事,是倫理綱常,是理之自然。他姜旻不管怎麼蠢,他的孩子不管危禍有多大,都是群臣認定的皇帝,大齊江山的繼承人,而我,我的孩子需要我一次次地打敗敵人,一次次地告訴所有人“我有能力,我生下的孩子也是姜家的孩子”他們才會勉為其難、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然後在我的威逼利誘下點點頭。
實在是太煩了,太煩了!
都說懷孕的婦人心情陰晴多變,不知是否是這個緣由,我現在看見裴季蕙極其的不耐煩。以前或許還礙着裴開項的面子裝一裝,現如今是裝也不想裝了。
“妹妹見過姐姐。”揣了龍種就是不一樣了,以前倒還叫我長公主殿下或是卿主,現在直接攀上親戚,也不看我是不是真的願意。
我沒什麼表情,朝她擡了擡下巴,示意下人看座。
“姐姐近幾日可好?聽說朝事繁忙,民間對姐姐又多有龃龉,害得姐姐很是憂心煩擾。這些人,真是不懂姐姐辛苦!懷着孩子本就不易,何況姐姐攤上這樣的婆家,真是可憐孩子出生就沒了父親,也不知道日後……這日子該怎麼過。”一上來就給我下馬威,真是肚子大了腰杆兒也直了。
我笑了笑:“皇家已經很久沒有添丁之喜了。我與皇後娘娘如今都有了身孕,都是喜事,朝事再過繁重,想想這兩樁喜事也會覺得輕松。何況除了田家一大害,讓我的孩兒免除因父受辱之苦,沒有父親,有我這個母親,以後的日子隻會過得更好。不像有些人家,有父如無父,有母如無母,父母不睦,孩子如何自處?我大齊需要的是和睦的家庭和健康聰慧的孩子,至于這家庭是父母還是祖父母、外祖父母、有父無母,有母無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定、祥和。你說是不是啊,皇後?”
裴季蕙不敢與我嗆聲,點頭稱是。
她的月份還沒有上去,尚且看不出肚子的大小。有時我竟覺得這世間可笑至極,我們兩個世人眼中微不足道的小女人腹中卻都懷着能夠撼動大齊根基的繼承人,所以我們還是微不足道嗎?
我們明明是創生的神,擁有撼動一切的力量。就像如今我們坐于方寸之間,但說的每一句話動的每一個念想,都将決定未來大齊的走向。
“你與阿旻……”我沉默了一下,換了問法,“你覺得阿旻是個丈夫嗎?”
裴季蕙神色一變。
“是個好皇帝嗎?”
裴季蕙身形忽然一震,悄悄擡眼看我:“陛下……會是個好皇帝,隻要殿下給他機會。”
“給他機會?”我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這個十七歲的女孩,“什麼樣的機會?”
裴季蕙沒有正面回答,隻是笑着:“妾身不懂,妾身隻知道,若是當時太仆太常沒有将妾身的名字畫像列入名冊,妾身也不會有如今的生活。這是太仆太常給妾身的機會。而陛下的機會……妾身不懂。”
你不懂?我看你懂得很。
趁現在還有回旋的餘地讓我把如今的位置和成果拱手讓給姜旻?倒不如說是拱手讓給裴開項,讓給裴家,把祖宗先輩的江山社稷給他們,從此以後換了姓氏,就姓裴。然後姜旻做傀儡,你做真小君,而我運氣好點直接斬首,運氣差點就被人當做玩物用來用去。
裴開項真是自大至極,事到如今還讓裴季蕙來試探我——他認為我會屈服?
誠然他現在手上的籌碼比我多,那又如何笃定我一定會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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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天冷得非常快,剛過了八月,庭院裡的樹葉就嘩嘩地掉。廣明殿燒起了炭火,我與陳蘊在殿中看着遠方送來的文書。
國内之事大多平穩,丹陽開荒播種還算順利,修壩位置也差不多敲定要着手開鑿。各郡縣田租也已都上繳進京,糧食炭火還有木柴的價格都在合理的範圍内,今年百姓過冬應當不成問題。
批完國内的奏疏,又看邊境送來的戰報。倒不是大齊與邊境又打仗了,是阿勒奴與禺戎的世仇——禺戎強弩之末,餘下的十幾個部落被阿勒奴直逼到西南邊境,如今已經蠶食得隻剩下幾個了。
不怕周圍有敵人,就怕敵人勢力大。放在以往,北邊雖有禺戎與阿勒奴兩個強大的遊牧民族,但二者相互制衡壓制,并不會給齊國帶來多大的危險,兩個國家對我們動手前都要想想另外一方是否會在身後偷襲。可如今卻是大為不同,阿勒奴侵占了禺戎水草最豐茂,最适合放牧的地方,擄走了他們的子民馬匹,搶走了他們的糧食牛羊珠寶——阿勒奴變得更加強大了。加之版圖擴張,腹地縱深,日後要把阿勒奴打回老家更是難上加難。
我看完奏疏歎了口氣,靠在憑幾上深思。
陳蘊接過奏疏說道:“雖說阿勒奴此前投降,但這種蠻夷之族根本不可信,今日能夠屈服,明日被他們鑽了空子也會轉頭倒戈。殿下還是要早做準備。”
“阿勒奴南下一直都有南下的野心,我們打了近百年,你見他們什麼時候安分過?如今我們修了長城尚可有一絲安穩,可西域諸國……阿勒奴不會放手的。”
禺戎與阿勒奴的戰況成為近幾日朝政的焦點,群臣紛紛擾擾,我按着太陽穴往下看去——方通一臉冰冷。這幾日他什麼話都沒說。
他又去禺戎找了好幾次。
我看着他蒼老憂傷的面容,心中頗為感慨。
若是我的母親遠在他鄉杳無音訊,那我會竭盡所能去尋找嗎?答案是肯定的。所以我很理解他。
我們都是無根的孩子。
阿勒奴追逐禺戎到後畝山腳下,一部分人沖入茫茫雪山之中再無音訊,另一部分落單的被阿勒奴騎兵斬殺,隻留下了女人和孩子。
這一場單方面的屠殺終于在長安落下第一片雪花的時候結束。
我肚子已經六個月了,難以坐在憑幾上批奏疏,将一切東西都挪到榻上,看見禺戎滅族消息時重重地歎了口氣。
萱萱送來暖爐和酸梅子湯,我剛喝了一點,陳蘊就走了進來,帶來一些孩子穿的百家衣、金鎖片、玩具什麼的。我叫萱萱收了起來,陳蘊卻還在榻邊站着。
我心頭一沉:“發生什麼事了?”
陳蘊抿嘴,眉頭深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竹筒——那是北境密報,阿勒奴收拾完禺戎的殘兵,開始将眼睛放到西域身上了。
他們不敢公然打我們的主意,所以隻好暫時将矛頭對準西域,但這和與我們作對沒有任何分别。
我煩躁極了,沉重的胎兒壓得我喘不過氣,國事也就算了,這些個蠻夷還天天不讓我省心!天天找茬!狠狠地打他們一頓才能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