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瑛走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從聶妩懷中接過裴明繪來,讓她倚在自己懷裡,床榻小幾上有一盞罩着琉璃的小燈,原本的橘紅色火光透過琉璃,随着火苗的躍動而不斷變幻着色彩,悄無聲息地落在他們的身上,照出色彩斑斓的影子。
屋子裡靜悄悄的,連屋外的風都安靜了下來。
“好了,好了。”裴瑛的聲音輕輕的,好似風過林稍的溫柔,他的手也無比溫柔地撫過她顫抖的脊背,垂下的目光也是柔和得好似淺淺溪流。
“莫怕,為兄在這兒。”
聽到了裴瑛的聲音,感受了獨屬于他的溫度與冷香,裴明繪的睫羽顫抖着,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起初是眼前是朦胧交錯着的各色光影,慢慢的裴瑛的模樣才清晰起來。
“哥哥……”
她的嗓音有些啞,神情也有些恍惚。
裴瑛一手摟着她,另一隻手就這小幾上的陶壺,單手便将裡面正溫的水倒進了茶盞裡。
“來,喝些水。”
裴瑛柔聲道,将茶盞湊到她的唇前。
“哥哥……”
裴明繪看清了眼前裴瑛的模樣,所有的恐懼與哀傷鋪天蓋地地湧了過來,她無聲地哭了起來,淚水大滴大滴地流了下來,打濕了裴瑛的衣服,淚珠順着他敞開的衣襟滾落了進去,溫熱地往下流下去,最後湮滅無蹤迹。
“子吟,怎麼了?”裴瑛放下茶盞,又将裴明繪抱在懷中。他的聲音像是風一樣輕,無聲地安慰着裴明繪所有的恐懼。
“我……我夢見……哥哥……你不……不要我了,你叫我走。”她說得磕磕絆絆,淚水也止不住地流下來,“然後,然後你死了,我也死了。”
“子吟,這隻是夢罷了。”裴瑛的手輕柔地撫過她的發,凝神而視,“為兄怎麼會不要你呢,就算為兄不要自己,也不會叫你走的。”
“你放心。”裴瑛擦去裴明繪臉龐的淚珠,聲音溫柔而又笃定,“為兄在一日,就會站在你身前一日。”
“真的?”
她仰着頭看着裴瑛,裴瑛垂着頭看着她,勾起一絲真切的笑,“真的。”
裴明繪這才又沉沉地睡了過去,最後一滴淚水在落下之時就,卻又被裴瑛接住,淚珠落在裴瑛的掌心,像是滾落在荷葉之上那渾圓的露珠一般。
琉璃燈萬般色彩映入他的眼中,點燃裡面堅毅而又溫柔的神色,由内而外透出好看的光彩來。
“我縱死,也會護得你周全。”
風雪鼓蕩而來,長安很快淹沒在一片雪白之中。
長安裴府卻異常熱鬧,一輛遮蓋嚴實的辎車停在裴府門前,仆從們正忙着将行裝裝在辎車後邊的馬車上,過了些時候,裴瑛便攙扶着裹着大大的白色狐裘的少女登車,而後自己便便同一旁的職司護衛的甲士說一些要緊的事。
“這是在做什麼?”
裴府一箭之地的巷子處,一紅袍金冠的少年好奇地看向裴府的方向,風雪太大,他聽不清裴瑛再說什麼。
“溫小公子,你這就不知道了罷,是裴瑛裴大人要送妹妹回河東去。”
站在溫小公子身邊的是一個披着黑色狐裘的男人,他的目光也穿透了密如簾的風雪,放在了裴瑛身上,狹長的眉眼露出一絲陰沉。
“妹妹?”溫小公子又想起了方才被裴瑛扶上馬車的人,秀麗的眉不由蹙了起來,“他妹妹怎麼突然要回河東?”
“聽說是裴小姐生了病,裴瑛便送她回河東養病。左右也不是親妹妹,裴瑛這個惡人竟然也會為了這個假妹妹掏出心肺來。”男人很是感慨,而後又是一笑,卻頗有冷意。“如今正在緊要關頭,裴瑛如此重情義離京去,不正是我們動手的大好時機麼。”
男人一回頭,卻見溫小公子仍在發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纖長的眼睫上,閃着細碎銀光,讓他本就生得如此天真妩媚的面容添了一分懵懂無辜之色。
唇紅齒白金玉表象,美而能文,武擅長劍,故後宮美人見薄,退居帷幕之後,而此子長伴帝王身側,恩寵日隆。
男人不由一怔,而後又是一笑。
怪不得皇帝陛下分外疼愛這個小子,如此姿色,誰人見了不歡喜呢。
“溫小公子。”
但到底政事要緊,男人輕咳了一聲,打斷了溫小公子的沉思。溫小公子一愣神,方回過頭來,又順着男人的目光将看向立在風雪中的裴瑛,勾起了惡劣的笑意,眼中也湧動着濃濃惡作劇的光彩。
“好啊。既然裴瑛敢在這個當口走,我們就送他一份大禮,叫他好好消受去罷。”
冷風過街,冬寒正盛,裴瑛倏然擡起了眼眸,他似乎察覺有人再看他,目光一偏移,便正好對上了二人的目光。
他的視線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狠厲,但很快就在風雪的遮掩之下被玩味的笑意取代。
裴瑛彎腰進了辎車,辎車裡頭很暖和,内壁上下左右都貼着軟和的皮毛,裴明繪也縮在幾乎要與衾被般厚實的狐裘裡,憔悴的臉被毛絨絨的領子簇擁着,她顯然有些困倦,眼皮上下打架。
忽見裴瑛掀開簾子進來,帶進來一陣冷風,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一眼就看見了裴瑛嘴角尚未消散的笑意。
“哥哥,什麼這麼好笑?”
裴明繪用袖子擦去他身上的雪花。
“無事,看見幾隻小蟲子。”裴瑛又緊了緊她身上的狐裘,溫雅秀麗的面上已經不再是玩味的笑意,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種溫柔的笑,讓人在數九寒天仍有如沐春風之感,“若是好笑,就是笑他們自投羅網,死到臨頭上還不自知罷。”
裴明繪有些不明白他的話,但是她卻很清楚,估計是又有誰要倒大黴了。
馭手打馬,車輪壓過雪泥,辎車便辚辚向東而去,自清明門東出長安,駛進了彌漫天地的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