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如此繁華富庶之地,大農令周文卻沒有心思觀賞遊玩,北方匈奴戰場的催糧催饷的文書一到長安,皇帝就将其批給了大農令周文,要其盡快處理。
周文急忙就去找了少府寺,大農令署與少府寺一筆一筆算,結果算出來的缺口更是無可估量,眼前天文的數字幾乎叫周文兩眼一黑。
其間獎賞有功将士,撫恤戰死将士已經超過了三十萬金,這是萬萬不能減省的。
其中還有對匈奴投降部族的撥款,以匈奴渾邪王率四萬餘人為例,大将軍大司馬謝元狩親自迎接,因其并無自給之能,故其生活皆仰縣官,此種開支頗乃巨費。
同時民間也對此等事頗為不滿,但是周文知道,此乃長遠之計,為着是不費一兵一卒便使匈奴歸降,但是如此厚待以往殺伐掠奪漢朝邊境城池的匈奴人,漢朝百姓自然不可能滿意。
與此同時,因為漢朝災難屢發,災民流離失所無所歸依,皇帝更是在救助百姓方面好不吝啬,往往費以億計,不可勝數。
更有各方大型工程紛紛上馬,所耗民力物力更是不可數計。
周文看了看歲末朝廷的總賦稅,滿打滿算不過六十七億,可需要用錢的地方林林總總加起來已然超了百億,如此巨大的空缺,叫周文看了直冒冷汗。
同時鹽鐵官營的項目一直受到阻礙,民間對此頗有怨言,那些個文人常常寫些對此不滿的詩句來,意圖煽動民意,說是朝廷與民争利如何怎樣,總之都是那套标準的儒生言論,其後到底目的如何,真的是否是為民争利,還是為着供養他們的豪強大族鞏固既得利益,想必已經不言而喻了。
總之一句話,國家财政危機迫在眉睫。
他思忖再三,最後還是聯合少府寺将國家目前的财政狀況彙報給皇帝,主張先将修築西南夷道的工程暫時擱置,所有國家财力主要供給北方匈奴戰事。
皇帝看後,陷入了沉默,而後一體在擱置修築西南夷道的上書上批上制曰可,而後又急召丞相謝珩舟,禦史大夫裴瑛,廷尉沈蓦以及一班經濟大臣前來宣室殿進行了一場如何國家财政的小型朝會。
皇帝負手踱步,随着諸位大臣齊聚,便也坐了下來,屈起指節叩了叩長長的黑玉帝案,道,“如今戰事緊急,各方所費資财以累百億之巨,如此虧空如何補缺。”
帝座右下首位,陸珩舟坐在長案之後,不動聲色地觀察一衆同僚們,顯然他并不想先開口。
“丞相有何見解。”皇帝見一衆臣工都不說話,登時蹙眉,便把話頭放在了陸珩舟身上。
“當此之時,當群策群力,群臣獻策,百姓獻力。昔年高祖為平息戰亂遺禍,安撫百姓,所賦田稅為十五稅一,今田廣民富,或許可稍有提高,以佐國家之急。”
他的話音剛落,廷尉沈蓦立即就站了出來,“丞相此法大為不妥,前朝秦朝的十稅一已然招緻天怒民怨,如今無故提高賦稅,不是要讓國家動亂嗎!”
陸珩舟為皇帝舅父,如今被沈蓦當殿扣上了讓國家動亂的帽子,臉上登時挂不住,忍住拍案而起的怒氣,臉上霎時變得冰冷,冷笑一聲,“廷尉所言,未免言過其實,以前國家戰亂剛息,自然要削減賦稅與民生息,如今國家财政有缺,北方戰事吃緊,自然要不論群臣百官,還是豪民庶民,自然要群策群力,共克時艱才是,廷尉如此疾言厲色,怕不是對本相有什麼意見。”
“大人堂堂丞相,下官何敢。”沈蓦軍功起家,自然如同戰場厮殺一般快人快語,就算眼前是皇帝舅父,漢朝最有名的外戚,他也不會有顧及他的臉色,“如此誤國亂邦之策,丞相還是慎之慎之罷。”
陸珩舟的臉色頓時就黑了下來,斷然打斷他的話,“既然廷尉如此忠心報國,那且說說,如此危局如何解決,光憑你的一腔熱血可變不出錢來!”
聞言,沈蓦立即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朝着皇帝一躬身,高聲道,“今國家财政危機,北方戰場吃緊,臣請皇帝陛下,以下算缗之令,凡天下富庶之人,共佐國家之急!臣願以己家之财,為算缗先行,而後在場之衆大臣,以為後效!”
沈蓦一連串的話,讓陸珩舟登時就坐不住了,他忙不疊朝着皇帝一躬身,厲聲道,“算缗之法雖有立即之效,然其後國家動蕩不安,弊處遠遠大于利處啊,彼時若外患未平,則内憂頓起,如此前後夾擊,又當如何還請陛下三思!”
皇帝或許也是覺得沈蓦太過激進,若是真的去算官僚貴族之私财,所造成的動蕩将不可估量,皇帝深谙此間道理,于是他的目光看向一直沒有說話的裴瑛。
“此法,雖有即刻之效,然後患也是無窮。”
裴瑛立即心領神會,便也出列,平穩的聲線立即壓住了宣室殿裡的暗潮湧動,“算缗之策,确實應當,然應對商賈,而不當對以士大夫及各軍功将領,其為國效力,更當以資财激勵之,驟然算其缗的,必然引起動蕩。今天下商人,多以國家無暇顧及其而乘機興風作浪,借以高利貸而盤剝庶民,又囤貨居奇哄擡物價,故臣起皇帝陛下,請行商賈算民之策,先以初算商車,後以初算缗錢,若有隐匿家财之人,當再行告缗之策。”
聲音落定,随着尚書郎起草算缗诏書,這次圍繞國家财政問題的小型朝會就此落幕,而轟轟烈烈的維持三年的算缗運動則徐徐鋪展開來。
寬闊的司馬道上,裴瑛與沈蓦走在一處。
青天朗朗,不複陰沉,正好對上了沈蓦那意氣風發的臉,也不複大殿之上的步步緊逼之色了。
沈蓦爽朗地笑道,“可算是把陸珩舟這硬骨頭啃下來。”
裴瑛也微微勾起唇來,澄澈的晨間陽光灑在他的身上,風輕輕地吹過來,他整個人都如此舒暢,皂色官靴踩在白石磚道上,深绯色官袍也随着風微微搖動着。
“他不願算商人之缗,那隻好算天下人之缗,如此折中,他自然就樂意。”
“玄則劃策之精實乃天下罕見。”沈蓦一想起方才朝會上陸珩舟黑着的那張臉以及坐立不安的樣子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正有道是人人都愛折沖,陸珩舟這個老匹夫也是一樣。今日看他那吃癟的樣子哈哈哈。”
“沈兄過譽了。”裴瑛在朝永遠都是謙虛的,更何況眼前這位九卿之一的沈蓦也算是他曾經的領導。
沈蓦原是中郎将,裴瑛在未發迹時便在沈蓦麾下做過郎官,而沈蓦對這個屬官也非常滿意,屢次提拔裴瑛,而後來裴瑛的一路升遷也證明了沈蓦确實沒有看錯人,裴瑛自廷尉直升禦史大夫,廷尉的職位也就空缺了下來,于是裴瑛便向皇帝舉薦了沈蓦。
而沈蓦也卻是證實了他卻是一位執法如山公平公正的廷尉,敢于直言上谏,屢次将以丞相為首的外戚集團與外朝儒臣得罪狠了,但是皇帝十分賞識沈蓦,對于那些攻讦沈蓦的話,一般都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
“對了,聽說玄則你妹妹的庫房被人燒了,你可知是何人所為?”
裴瑛歎息道,“我久在朝中,此次明月坊被燒,也怪我疏于對舍妹的關照,實在是我做哥哥的失職,想必不過是商賈同行間的競争罷了。”
“若僅僅如此,便是好的了。”沈蓦的目光望向司馬道的盡頭,“若是有人故意為之,玄則就得小心應對了。”
“多謝沈兄提點。”裴瑛雖然位高權重,但為人一貫謙遜,至少在為人處世上讓人捏不住把柄。
“對了,鹽鐵官營一事,也該當提上日程了。如今國家财政緊缺,多一項進項也好。”沈蓦道。
“此事非同小可,朝廷多次發下去的律令執行都無法徹底,若要鹽鐵官營,首先就要将個處的阻礙處理掉。”
他的語氣很是輕松,但是這話背後,是行将掀起的血雨腥風。
沈蓦沉默了片刻,他也明白,政令不通,主要在在于廟堂的政令無法在各郡國得到實施,究竟是誰在阻撓,或許連沈蓦都不甚清楚,但是他隐隐有所察覺,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上,是逐漸壯大的暗流,終有一日它會浮上水面。
“無論如何,鹽鐵官營一定要做下去。”沈蓦的聲音堅定起來,“今皇帝陛下聖德昭彰,雷霆手段,又有改天換地之心,此等聖明君主,若我等不傾力襄助陛下,不日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此等之時,縱是萬死不辭,又能如何呢?”
裴瑛頓足,側身向着沈蓦一拱手,低聲道,“玄則明白。”
“好。”沈蓦同樣想着裴瑛一拱手,“你我二人齊心合力,算缗之事後,便當合力推進鹽鐵官營!”
二人分别以後,沈蓦奉皇帝令往校軍場而去,而裴瑛則去了大農令署,再次召集以大農令為首的經濟大臣商榷具體的算缗告缗策略,一直到了夕陽銜山之際,裴瑛才從大農令署出來,結果甫一出來,就見自己的侍衛焦急地候在外頭。
裴瑛頓感不妙:“發生了什麼?”
侍衛抱拳拱手道,“大人,南雲長公主與小姐發生口角,小姐受了長公主一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