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字仿佛洪水猛獸,劈頭蓋臉将鶴予懷砸得壓不住指尖的顫抖。
謝不塵要自己放過他。
是什麼樣才會讓謝不塵說出這三個字?是因為忍無可忍實在厭煩,還是小心謹慎怕自己再利用他飛升?亦或是不想與自己有任何糾葛?
還是說幾者皆有?
鶴予懷冰冷的面容罕見龜裂,他知道謝不塵不想認自己是師父了。
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謝不塵就說:“我沒有師父了。”
他叫自己仙長,說自己不是謝不塵,說自己無門無派,是個散修。
他想要摒棄前塵的一切,摒棄自己給過他的東西,名字,身份……他什麼也不要,包括自己這個師父。
鶴予懷當然知道,當然明白。謝不塵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他把謝不塵從皺巴巴又膽怯的小不點養成開朗活潑的青年,十幾年朝夕相處,謝不塵在他面前從不掩飾,全然依賴依靠,他當然了解謝不塵。
造成現在這樣的場面,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是,全然知曉是一回事,全然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識海内陷入一片寂靜,謝不塵和鶴予懷沉默地對峙。
鶴予懷的目光落在謝不塵脖頸的那道傷痕上。
而後他忽然動了,謝不塵擡起眼,看着鶴予懷退了一步。
鶴予懷說:“好。”
“不塵,”鶴予懷又說,“當年的事情,過錯在我。”
“師父不求你能原諒,”鶴予懷摸索了一會兒,嘗試尋找五百年前做師父時的感覺,“師父答應你,不再打擾你。”
隻是不知是不是他五百年來向來冰冷,此刻要變得溫柔可親有些困難,謝不塵竟然覺得那神情有點不倫不類。
“自隐,”他叫了謝不塵的字,“最後一次見面了,讓師父好好看看你。”
謝不塵聞言沒有說話,隻是站在原地未動。
鶴予懷向謝不塵伸出手,謝不塵下意識躲避,而後聽到鶴予懷苦笑一聲。
他沒有收回手,謝不塵這才反應過來,鶴予懷隻是想抱抱他。
于是謝不塵沒有再躲,鶴予懷握住了他的手,輕輕扣住了他的肩膀。
神魂相觸,謝不塵不知為何感到一陣顫抖,但很快那股顫抖的感覺就消失了。
謝不塵想,或許隻是因為鶴予懷境界太高,接觸時引起神魂戰栗罷了。
白衣仙尊環抱謝不塵一會兒,一頭白發落在謝不塵的脖頸間,兩個人心口微微相貼,但神魂沒有心跳,他們能感覺到的隻有一片寂然。
但相觸之間,謝不塵似乎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梅花香氣。
他有些奇怪……為什麼神魂上還會沾染香氣?
但還沒等他确認是不是真的有梅花香,鶴予懷就松開了謝不塵,一步步往後退去。
他白發披散在肩,顯得冷寂非常。
謝不塵無端想起蒼龍峰上的那片香氣淩然的梅林,那裡的梅花很香,或許是睹人思物吧。
對面,鶴予懷朝後一仰,退出了謝不塵的識海。
幾息之間,震蕩不安的識海漸漸恢複了平靜,謝不塵一人站在識海正中,那隻飛廉靈獸還在飛舞,謝不塵擡起手,它從半空中落下,蹭了蹭謝不塵的手心,而後又飛到半空中,揮舞它那雙巨大的鳥翅。
謝不塵閉了閉眼,退出了識海。
溪水流淌奔向遠方,謝不塵睜眼時天還是黑的,頭頂的星月仍然閃爍着光芒。
周邊的人都在休息,謝不塵便也不動,怕打擾到人。
他安甯平靜地看着天空中那彎彎新月,輕輕舒了一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都結束了,謝不塵想。
千裡之外的青屍灘,鶴予懷在自己的身體蘇醒。
仙尊仍是面容冰冷,無悲無喜的模樣,他展開自己的手,一個契約印在手中浮現。
印記金紅相間,兩隻鳳凰互相纏繞,赫然是一道道侶契!
鶴予懷居高臨下看着那道侶契。
道侶契分死契和活契,死契與亡者結,活契與活人結。
死契與活契,一字之差,建契法印也隻有一筆的差别。
死契其實并沒有什麼用,隻不過是活人對亡者的念想,當年謝不塵死後,鶴予懷招魂數十次未果,以兩人心頭血為引,和謝不塵結了死契。
活契則不一樣,活契是天道認定的道侶,能夠共感,知曉對方的存在,甚至共用靈力,一旦建契難以解除,若是違背道侶契,則要遭天譴轟頂!
但活契除卻以血建契,還要兩人神魂合一。
所謂神魂合一,自然是要求結道侶契之人在識海深處神交
神交和普通的交合不一樣,普通的交合隻不過是靈力流轉,□□合一,這樣的雙修遠不及神交。
而識海是修士的隐秘之地,不是非常親近信任之人哪能進入?
但好巧不巧,在一線牽的加持下,謝不塵和自己已經神交,神魂合一早已是闆上釘釘的事。
所以隻要輕輕相擁,神魂相觸,就能觸發道侶契,将死契改為活契。
他原先并不想那麼快将死契變為活契,甚至還想着徐徐圖之,等到謝不塵願意接受。
可是……
鶴予懷垂眸看向契約法印。
不可能放過,鶴予懷想,也不會甘心放過。
他默念幾句法咒,将道侶契的共感單方面給封住,又施加了幾道封印,以防謝不塵發現契約存在。
而後他禦劍飛起,向青屍灘深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