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合歡約定的第三日午後,褚雪鏡如約出現在如意樓。
雖然喬恩蘭以她舊病未好為由幾次妄圖讓她打消出門的想法,但褚雪鏡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沒人能動搖——這還多虧這些年喬恩蘭和忠遠侯褚振明的有意縱養。
天色微霁,路上行人便多了起來。褚雪鏡到的時候,秦合歡已在和風雅間靜待。
如意樓是如今金陵城風頭最盛的酒樓,除它酒菜一絕外,最享盛名的就是它的雅間。如意樓雅間分三等,一等雅間隻有四間,分别以四季莺時、槐序、白藏、玄英命名,但這四間雅間長年被人留定,至今無人知曉其中風光;往下二等有九間,秦合歡所說的和風就是其中一間,一般訂下此等雅間的多為王公貴族,訂金不菲,勝在私密獨立,不失為談事的好去處;最末三等則有二十間,廂間有推窗可觀樓中歌戲,最宜享樂。
秦合歡願意花大價錢訂在如意樓二等雅間,褚雪鏡并不意外。畢竟秦合歡雖視财如命,但極具職業操守,交給她做的事沒有她辦不成的,而這等涉及雇主私事的要談,她自然會選擇她認為最穩妥的地方。
褚雪鏡對她很放心。
她将秋芝留在雅間外,獨自進了雅間。秦合歡聞聲将窗前的厚簾放下,擋去天光和殘風,她擡眼瞧了瞧褚雪鏡,笑道:“褚姑娘今日氣色不錯。”
褚雪鏡日日與病氣纏綿,早已習慣了旁人打量她時隐含的憐憫,但秦合歡很好,她不會。
雅間内燒了暖爐,比一般人家中燒得更旺,連褚雪鏡都感受到了蒙卷的熱意,她對秦合歡笑了笑,“秦館主容光煥發,可是有什麼好事?”
秦合歡摸了下臉,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推到褚雪鏡面前,“算不算得上好事得你自己來看了。”
信中詳細寫着楊春明和白音的生平——楊春明生于滄州,父母早年因瘟疫雙亡,他有幸得救後便回了鄉下祖地以務農為生,天成十六年與隔壁村村長之女白音結識成親,天成十七年白音懷孕,兩人舉家離鄉上金陵,後來兩人再有音訊,便是在嘉元二年出現在金陵城郊以做木工為生,育有一女,年九歲。
據秦合歡探查,這時兩人的“女兒”已是褚玉霜了。
“他們中間消失的時間在哪裡去做了什麼幾乎毫無痕迹,讓人無從得知。”秦合歡也沒料到一對普通的鄉下夫妻竟會無影無蹤九年,又莫名其妙出現在金陵,簡直匪夷所思,“目前沒有直接證據表明你是他們的親生孩子。”
褚雪鏡将信合上,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還有麼?”
秦合歡眉頭一動,“你見過他們嗎?”
前世見過。褚雪鏡抿了口茶,隻搖了搖頭。
“楊春明粗眉鷹鼻,方臉帆舟唇;白音鳳眼膚深,眉窄高顴……”秦合歡幽幽歎了口氣,“我能說憑眼緣嗎?你一看就不像他倆生的。”
褚雪鏡:“……”倒也不乏是一種新奇角度。
雅間配着品茶的糕點,是時下最興的梅花玉糕。褚雪鏡拈起一枚輕咬一口,梅花的香氣在口中暈開,甜滋滋的卻不膩人,秦合歡見狀也揀了一塊來嘗,不禁道:“不愧是五十兩兩個時辰的雅間,準備的糕點也不俗。”
“五十兩兩個時辰?”褚雪鏡不曾訂過如意樓的雅間,隻聽說是寸土寸金,但沒料到這般獅子大張口,“秦館主破費了。”
秦合歡無所謂地擺了擺手,“你給我的遠不止這點,談不上破費。”
她三兩口解決了一塊梅花糕,接着道:“入冬後你幾乎不怎麼出府,想必不知道忠遠侯府如何發現褚玉霜、原本的楊玉霜身份的——據說那日忠遠侯夫人恰好想新打一套雕花妝奁,而楊春明不僅木工了得,雕花亦是好手,于是忠遠侯夫人上門問詢,一眼就注意到了在幫忙的楊玉霜,一種來自親生母女的羁絆指引着她叫她瞬間落淚……”
“滴血認親?”
“那倒不是。”秦合歡講得生動多彩,仿佛當真見到了兩人認親的場景,“忠遠侯夫人激動地發顫,一把握住了楊玉霜的手,淚流不止,而楊玉霜見她那副模樣竟也如心絞一般潸潸淚下,楊春明和白音不明所以,忠遠侯夫人便問楊玉霜是否腰間有像蝶蛹的紅胎記,結果果真如此,楊春明夫婦這才有些印象,想起十七年前在禹州陵禅寺曾與忠遠侯夫人有過一面之緣。”
“白音和喬恩蘭都在陵禅寺生産,慌亂間不慎抱錯了孩子?”褚雪鏡放下吃了一半的梅花糕,這梅花玉糕淺嘗驚豔,食多便覺單調,要飲茶壓一壓,“那時喬恩蘭本記得孩子腰間有胎記,但因生産太過虛弱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孩子身上沒了胎記也隻以為自己記錯了,直到再次見到褚玉霜才知道原來自己的親生孩子一直流落在外……我猜的對否?”
秦合歡忍不住為褚雪鏡的推測鼓掌,“分毫不差,褚姑娘不去當說書人簡直是屈才。”
褚雪鏡寵辱不驚,冷靜道:“話本子都是這般,隻怪她們無甚新意。”
秦合歡看着她正經嚴肅的臉,憋了又憋,還是沒憋住笑出了聲,“褚姑娘果真是妙人,這一單我接的不虧。”
随即她又正色起來,“你也覺得不對勁?不過這戲演得真是漏洞百出,若是你同褚玉霜當真是抱錯的,為何不見你親生父母來尋你?”
“若我不查,便是天衣無縫。”褚雪鏡垂眼看着瓷杯中清亮的茶水,隐隐映出自己淡漠的眉眼,“我嬌縱無腦乃是金陵出了名的,漏洞百出的戲糊弄别人不成,糊弄我足夠了。”
秦合歡挑眉,“褚姑娘看着可不像傳說中的嬌縱無腦之人,那些人有眼無珠倒是給你留了破綻。”
褚雪鏡低低笑了笑,擡眼像是尋常好奇話本内容的小姑娘,“後來呢?她怎麼‘說服’楊春明夫婦讓褚玉霜認祖歸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