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隊伍裡最後一個半妖女孩處理好傷口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胧月夜走出這座人、妖以及半妖暫時混居的村子,來到海灘上。白日裡的屠殺沒有留下一點痕迹,屍體被幸存的人們扔進了海底,血迹在潮汐的沖刷下,早已消失不見,隻有空氣中時不時飄來村落裡的藥味和血味,還能隐約分辨出一些蹤迹。
海灘邊,明月高懸,夜風獵獵,殺生丸的衣袍被吹得鼓脹起來,銀色的發絲狂亂地飛舞着,像是一面出征的旗幟。他站立着,那雙金瞳靜靜地看向她,仿佛已經等了她很久。
胧月夜忍不住向他奔去,撲進他的懷中。
她有太多的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白天那些半妖孩子的遭遇讓她放任了妖怪們的複仇,但随之而來的,是内心前所未有的動搖。盡管曾有幾百年在人世間以巫女身份行走的經曆,那屬于妖怪的心靈依然讓她單純地笃信着兄長交給她的一切。
但是今天,她竟然下意識地産生了一點疑問:摩羅,真的是因為天狐一族的詛咒意外誕生的嗎?
她和殺生丸都沒有真正參與過當年的事情,有關兄長隕落的一切,鬥牙從來都諱莫如深,沒有告訴過他們。如果不是在百世圖卷中看到那過去的幻象,她對晴明的記憶還總是停留在那個溫柔、強大、内心沒有一絲陰暗的形象中。
可是那幻象之中,她看到了針對晴明的所有惡心陰謀,看到了人類為滿足自己的私心可以對權術操控到何等地步——兄長他當年面對那樣的境況,真的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怨恨,對他所珍愛的人類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嗎?
哪怕是她,在今天看到人類對生命的虐殺,對異族弱小充滿惡意的玩弄之時,也會在心中産生不可自抑的暴虐戾氣——在向妖怪們下達複仇命令的那一刻,她甚至産生了和摩羅一模一樣的想法:這樣混亂、堕落又無序的人間,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
意識到自己有如此念頭的時候,胧月夜的内心像被閃電擊中一般震顫了一下,她在一種空白麻木中如同旁觀者一般看着自己走進了思維的迷宮。她一邊唾棄着自己像那惡魂一般偏執、陰暗,一邊不由自主地被摩羅的信念蠱惑着。
什麼是正确,什麼是錯誤?
什麼是正義,什麼是邪惡?
她可以理解人心的複雜,卻不能理解這個種族沒有目的的惡意。妖怪之間的殺戮,從來隻是為了活下去,因此面對敵人,哪怕最殘忍的妖怪,也隻會簡單粗暴地結束敵人的生命。而人,在欲望的驅動之下,竟然可以把踐踏生命當作一種娛樂,一種用于觀賞的遊戲。那些士兵,當他們在蹂躏那些半妖孩子的時候,心中甚至沒有絲毫的恐懼,隻有純然的興奮和快樂。
這樣的人類啊……
“殺生丸,我該怎麼辦……”胧月夜額頭抵在銀發犬妖的胸前,輕聲喃喃。
殺生丸沒有立刻回答她。周遭隻聽得見海浪的翻湧聲和夜風的呼嘯聲。但那雙握刀的手溫柔地圈住了她。他的氣息像城堡一樣将她護在裡面,讓她不再受到風的侵襲。
“胧月夜。”良久,當她稍稍平靜下來的時候,殺生丸才開口說道,“不要去懷疑自己,做你想做的事就好了。”
“如果我做的事情是錯的呢?如果……我做的事情會帶來可怕的後果呢?”胧月夜依舊低着頭,有些倔強地追問。
“我不喜歡晴明教給你的那些東西,但我不懷疑他。”殺生丸微微俯下頭,擡起胧月夜的臉,讓她看着自己,“仁善和憐憫是為了讓你變得更好,而不是讓你去改變世界。或許你的仁善會帶來不可預估的後果,可是那并不代表你做錯了,重要的是,你選擇了這條道路的時候,就要有承擔後果的勇氣。”
“如果最後結果是你無法獨自承擔的,胧月夜,你還有我。”殺生丸頓了頓,接着沉聲說道。
胧月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殺生丸那雙堅毅而坦蕩的金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撫在自己臉邊的手。
殺生丸他是不喜歡人類的。哪怕因為鈴稍稍改變了一點對那些種族的印象,他也并沒有對人類産生過多麼強烈的責任感。可是現在,他卻在縱容着她,理解着她,甚至願意為了支持她的信念去面對那不可預估的未來——她何以能夠讓他待她到如此地步……
“殺生丸,我有沒有說過,”胧月夜藍色的眼眸裡有星河璀璨,“自從我們在一起後,每一天我都前一天更喜歡你一點。”
這樣突如其來的熱烈表白,讓清冷自持的西國領主怔了怔,然後他有些僵硬地撇開眼,“倒也不必如此。”
看着他那開始透出粉色的耳朵尖,胧月夜雙手圈住了他挺直的腰,重新鑽進那毛茸茸的懷抱裡,悶悶地笑出了聲。
這笑聲讓殺生丸的身體更加僵硬了,然而那蓬松的絨尾還是口嫌體正直地将懷裡的姑娘裹得密不透風。
巨大的圓月慢慢地落了下去,在天空中斜斜挂着的時候,月亮的中心出現了一點陰影。
那陰影在殺生丸眼中慢慢放大,一隻一人高的貓頭鷹飛來,落到地上時化作一個輕巧的少女。
聽到動靜,胧月夜轉過身來,跟殺生丸分開,熟悉的氣息讓她有些疑惑,“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