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什麼?”
林樂芒站起身,回給她一個疑惑的神情。
“你要找的那位練習生。”
經紀人眼都沒擡地招手讓候場的化妝師上前,林樂芒對于伸來給自己補妝的手有些猶疑,她耽擱了一瞬的大腦喚醒了對于練習生名字的記憶,但疑問更加接踵而來:“對,是叫顧影。不過你怎麼知道是誰的?還有,今天的行程不是結束了嗎,怎麼還補妝?”
“每個人都知道是誰。陳糖來錄制的時候,硬要和顧影互動聊天,導緻錄制大幅超時,所有工作人員都知道。補妝的話,這不是因為你要去練習室找顧影嗎,順便讓跟拍鏡頭拍一段,到時候節目裡說不定能用。”
說着,她指了指在門口等待的跟拍攝影師。林樂芒微微颔首,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行為和緣由極為正當,但正因為恰如其分的正當,又透着隐晦的怪異。她不再吭聲,等化妝師補好唇色後,便起身跟着工作人員的引導離開。
練習室與攝影棚并不相連,中間隔着植物雕塑的庭院式花園。安保的拉線設在錄制大廳的正門一側,将背後的宿舍和練習室等更加秘密的活動場所與熱情高漲的粉絲鏡頭遠遠隔開。路燈剛剛亮起,天幕是藍調時刻,宿舍公寓樓裡滿是燈火,練習室一翼冷清許多。行走在光影綽約的花園道路上,林樂芒有一刻恍然回到了大學校園,她将此時的想法說出口,鏡頭旁的工作人員搭話,試圖讓她多聊兩句校園的有趣舊事。林樂芒的腦子轉了轉,卻實在想不出什麼講完不會被經紀人攔住說“這段不能播”的故事。
偏偏真實發生的往往不能展露。
而且又哪裡相似。大學的窗口内蘊藏着簡單而未知的生活,名利錢權不遠也不近,至少不是目下急需思考的課題,但這裡的窗口呢,名次、人設、播送份量,沒有什麼是不确定的,名利場隻隔着一座小小的花園,灌木修剪的猛獸坐落其間,有人起跳,有人落水,大多隻是陪襯,或許有人想賭一賭可能性,但比起真人秀綜藝,更是一場故事線既定的劇集,隻為了烘托一個主角。
這時,林樂芒想明白了那一點怪異。北視内定冠軍,節目裡每個人心知肚明,這和幾年前陳糖的情況是一樣的,但每個看過舞台的人都知道,比起沒有多少競争對手的陳糖那一屆來說,顧影的優勢強烈到無法忽視。對于無法掌控的角色,一般的手段是剪掉她的正常份量,借此消除她的存在感。可是,怎麼還要送給她一個流量話題女演員的單獨探訪,增加播放量呢?
紅色燈提示着旁側不曾停轉的鏡頭,話語的間隙被微弱的噪音填充,林樂芒趁着刻意的笑聲低頭看了眼經紀人印在地上的影子,她找不到機會刺探其中的邏輯,也不知道觸碰驚動的會是虛張聲勢的拟态還是危險的絆雷。
“這邊的一二層都是練習室,二樓六間小的,一樓四間大的。”
“哇這麼多,那三樓幹嘛呢。我看整層都亮着。”
順着介紹,林樂芒給出反應,她推開一樓的玻璃大門走入了樓裡。
“三樓是餐廳,很多菜式都有。工作人員也可以在這邊吃。”
“我說怎麼今天我來了就直接讓我錄制,都不帶我參觀。怪不得。原來這次條件那麼好,而且很近诶,練習累了可以很方便補充能量。我們訓練營那次,宿舍食堂練習室簡直是牛郎織女犯天條了。”
跟來控場的工作人員演技不差,聽着林樂芒蹩腳的俏皮話,依舊在鏡頭後笑得及時,貢獻了自然的笑聲音效。門廳至走廊的銜接處有樂聲傳來,發悶的音色抹平了旋律,隻有強勁的低音鼓一下一下撞擊着腳步,曲風怎麼聽都不像是節目會選用的類型。林樂芒帶領着鏡頭從後門悄悄潛入,但前後碩大的鏡面一覽無餘地暴露了突襲的錄制組,紮高了訓練服的練習生動作停在一半,未能完全直起的腰身像受驚的貓科動物,目光在鏡中和人對接了一瞬,在鏡中開始調整臉上的表情,倒不如舞台上那麼遊刃有餘。
林樂芒招手緻意,顧影鞠了一躬而後關掉了音響,她将頭發甩到背後,用手臂揩了揩汗水,霧霾藍的長發帶着微微熒亮,聽她在舞台上提過,是昨天剛染好的發色。她往這邊走來,額角剛擦去的汗又滾落眉骨,沿着眼眶邊滑下,她再次擡起手臂擦拭,短袖口垂落露出微微鼓起的三角肌和拉長的三頭肌,線條俊雅。
對了,所有人都會無法忽視顧影的另一點原因是,她美麗的長相。瘦削的頭骨骨相上鏡,銳利的下颌線和深刻的五官有混血兒的天分,手長腿長又肌肉勻稱,看她站在舞台上像在裡爾街口看見斑馬線那端的溫暖藍色。
此刻有一種催人保持緘默的湧動,仿佛沉默會定格時空,當下便不會導出結果。林樂芒安靜地聽着工作人員熟練地鋪陳場面,那人全自動地開啟互動流程,招呼學員給探訪的導師表演一段新學的舞蹈,再提問學員有沒有看過導師的代表作品、印象深刻的又是哪個。以營銷炒作和演技吐槽見長的林樂芒聽到此處不禁有些同情,她自己都答不出,看上去對偶像劇不感興趣的顧影怕是更答不上來,但工作人員抛出問題的樣子像極了高中班主任,态度堅決得毫無意義。
林樂芒搶先一步接過話茬,刻意地佯裝慌張:“哇,你這麼問,要是人家答不上來我不是很尴尬?後期老師,這段能不能删了别播。”
顧影配合地笑了起來,笑聲和歌聲一樣好聽:“有看過林老師的出道作,我記得中間有一個喝酒的片段,老師演得很好。”
“看來這位同學的媒體培訓課是認真聽了的。”
公式的贊賞被顧影的笑映得十分真誠,林樂芒擺了擺手,嘗試不要跌進假象裡。
話及陳糖時,顧影還記得那位把自己從第四排拉出來、而後非要和自己PK的前輩,她念出的“前輩”兩字不痛不癢,既不含語義的尊敬,也沒有蓄意的嘲諷,對待它就像那是圈子裡最常見的姓名。對于上屆冠軍的交友意願,顧影接納得自然,今日稍早些她在錄影棚裡接納歡呼和掌聲時也是如此。如果會有遙視,或許能看見在未來的決賽舞台上,在宣布名次後,她走向坐席的模樣多半與此相差無幾,昂首帶笑,不卑不亢。
林樂芒注意到顧影的臉上始終挂着笑,從她在鏡子裡轉身的那一刻開始,微笑、苦笑、尴尬的笑、開懷的笑、理解的笑、歉意的笑、放松的笑、緊張的笑,接續的又是沒有盡頭的微笑。但和自己空洞的職業笑容相比,林樂芒從每個笑容裡體會到了真切的情緒,與露出笑容的人共情共感。那些情緒感染着氛圍的起落升降,若沒有肩扛攝像機宛如深洞的鏡頭提醒,聆聽者和對話人很容易沉迷其中。
離開錄制基地時,四下早已沉入無盡墨色,商務車行駛在夜色中,前路無盡又不可知。林樂芒靠着椅背,默數着道路兩旁一閃而過的反光條,她在業内已經見過許許多多的人了,無論台上台下、鏡頭前鏡頭後,包括許多想要成為偶像的人,所有人都與自己一樣,披着别人縫制的皮,和觀衆演繹着你情我願的欺詐遊戲。
顧影和這些不同,她的内裡有一顆平穩燃燒的恒星核。溫暖耀眼,令人向往。
可是夜空,空曠得沒有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