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時分總是透着潛藏的不安定,空氣吸入肺中一片冰涼,室内隻有混沌的光,落在房間四角的物件如同低清像素閃着灰白的花點,也可能是氧氣不足導緻視覺神經出現障礙,她很難分辨。林樂芒擡了擡脖子,靠抵着的唇将壓在身上的人推回幾分後,側轉臉破壞了親吻,張口急喘着氣。她不是很有興緻,今日晨間的親密沒有一絲一毫的合轍,不論是過長的吻,還是她别扭的臀胯,都不過勉強配合。被壓制的右腿血液循環不暢,仿佛一千隻螞蟻在皮膚上逡巡,斜側着的腰背隻有一半接觸床墊,虛懸着的另一半肌肉酸脹不堪。床單在身下起了褶皺,褶皺的凸起恰好硌在她的脊柱上,而鴨絨被揉成一團正抵在她的左手邊,說不上舒适,更别提享受。
“我沒在強迫你。”
王宥倩一如既往的平淡語氣載着清晰的話掉下來,砸在林樂芒垂墜的長睫上,驚擾得睫毛輕顫了幾分,而後她立即掀開眼簾,唇角提起一絲笑意再搖頭。她擡手如往常一樣環住身上人的脖頸,仰首接續上好不容易斷開的親吻,分開雙唇伸出柔軟的舌尖安撫地舔//舐着。林樂芒當然知道這樣的境況很糟糕,不情願的性//愛和埋着莫名緣由的讨好,她本該扭身從王宥倩的雙臂間掙脫開,但她卻将未被壓住的左腿勾上了對方的腰以示邀請,用全然的刻意來演繹愉悅的忘情。短暫的目光接觸後,林樂芒假裝沉浸在親吻中,再次阖上雙眼,不僅因為她對自己的演技心虛得要命,更是因為承接不住對方眼底湧來的緘默。王宥倩的手撫過她的腰側,癢意比酥麻更明顯,林樂芒忍着沒有扭動,她想着王宥倩辦公桌後的那張真皮旋轉椅,想着水汽彌漫的淋浴間,想着最初的那些時刻王宥倩柔和又纏綿的吻,但無論何種布景都會迅速轉變成鏡片後的一雙冰冷眼睛,任何挑起的欲//望都會被其中彌散的冷漠扼喉。她隻能用手臂将身上的人擁抱得更緊,然後去假設其他的人選,高//潮來臨的那一刻,她倒是沒有假裝,隻是比起身心的釋放而言,整個人更接近緊繃。不知來自何處的危險感拉扯着她,再多一分力就會斷掉。
重新躺下後,王宥倩攬過人擁進懷裡,幾個輕吻落在鬓角和眉梢,林樂芒不得不将手臂搭在她的腰間,口鼻藏入她的頸窩,一邊平複着呼吸,一邊想要避開交流。但她沒有忘記今天自己為何會在王宥倩的公寓裡。
“我和你經紀人說過了,上午我倆一起去節目那邊。我有幾個會要開,你早些過去可以早點做妝造。晚上出道夜直播結束過後,會有慶功宴,你記得要露面,至少呆夠半個小時。”
真不知道有沒有哪一回做//完//愛後,王宥倩口裡的第一句會和工作無關。林樂芒埋在她的頸窩裡點了點頭,輕微的活動讓她感覺到汗濕的肌膚變得有些粘膩,也總算是找到了合适的借口撐離身體。
“那我先去洗澡,我……”
話沒說完,又被人拉了回去,林樂芒的腦袋重新跌回剛才枕着的頸窩裡,她聽見王宥倩說,天還早,再睡一會兒。本該是關懷的話卻因為緊鎖在腰身的手臂顯得十分強硬,容不得質疑。林樂芒隻能閉眼默數着自己的心跳,祈求睡意足夠克服心底的煩亂和腿//間的不适,為她争得幾刻甯靜。
選秀節目出道夜的直播無疑是盛大的,對于制作方最理想的情況便是在粉絲情緒被催化到最失去理智時畫上句點,媒體、代拍、粉絲的行程安排得遠比出席的嘉賓們更積極,從上午開始聚集,到午後時分,周遭的路段開始變得水洩不通,幸好錄制地點算是遠郊,否則節目買的熱搜還沒上就要先上社會新聞了。和王宥倩乘坐着同一輛車前往拍攝地的林樂芒的心态和上回截然不同,盡管臉上始終保持着笑容,内心卻極度想要逃離,商務車在擁堵中每停頓一次,她緊繃的神經才會舒緩一會兒。車子最終泊在了地下車庫,看似隐蔽的地方并不能阻礙此起彼伏的快門聲,林樂芒對那些叫着自己名字的呼喊聲回以微笑,她想等先下車的王宥倩走進電梯離開,但對方站在車頭等她,将她置于不邁步上前會顯得尴尬的境地。剛一并肩,王宥倩就伸過手臂搭在了她的後腰上,輕輕使力像是攬着她往前走,林樂芒僵住了脊背,步伐生硬得如同冷凍的鮮肉,她知道這樣的姿态落在身後相機們的取景框裡是何種模樣,但她也找不出力氣撥開手臂、拉開距離。
無人入場的錄制大廳看上去比上回空曠,看客的席位分割得精細,粉絲、親友、公司代表、節目嘉賓,區域之間有些隻隔着臨時設立的有機玻璃長闆,有些則隔着走道與安保人員。架起的機位多得堪比街頭的人臉識别機器,攝像頭在軌道上從一頭到另一頭來回滑着,搖臂在半空中忽上忽下地推拉,畫出的線條仿佛幼兒園裡的圖畫展覽。林樂芒坐在席位上等待試光和校對位置,任由身邊工作人員繞來繞去地沖着遠處打手勢叫喊,她半垂着眸,感受腳下的反光地闆被燈光逐漸加熱。她本可以躺在休息室的沙發上,舒服地等着節開始,可是房間裡那張梳妝台的抽屜合上時,從背闆後掉落了一張卡片,邊角在地上彈跳了兩下後正好躺到了林樂芒的腳邊。她下意識地蹲下身撿起,手指在看清卡片内容後一瞬捏緊,指間的力氣又極快洩去,僵在半途,彎折出痕迹的卡片險些再次掉落。那是選秀節目在入營初期給每個練習生制作的“學生證”,洋溢着笑臉的半身照旁邊寫着姓名、生日、身高、愛好和夢想。這些休息室是練習生們平時在錄制節目時使用着的,隻是在今天臨時貼上了林樂芒的名字,但使用過的人那麼多,擁擠的抽屜扣留下的紙片為何偏偏屬于林樂芒當下規避去回憶的那個人?照片上的顧影還沒漂染後來舞台上的藍發,穿着制服的樣子與本身的年齡更加匹配,眼瞳裡反射着補光燈打上的高光,燦然明亮。愛好是“唱歌、跳舞和吉他”,夢想是“在舞台上擁有自我的表達”。林樂芒像是被蟄了一般,将有人像的一面扣在桌上,她盯着卡片背面的節目徽記,機械式地揉搓着方才撿拾東西的指尖。一直到助理的敲門将她驚醒,林樂芒伸手抓過卡片塞進外套口袋裡,她不想卡片被其他人看見,也不想把它丢回遺棄的角落。她找助理要來了半杯威士忌,聽說是為晚些時候的慶功宴準備的,一口飲下後,林樂芒自覺很難在這個房間裡再呆下去,便和助理說要親自去完成試光等直播前準備,至少台前的忙亂嘈雜能讓她從深邃的甯靜中抽離,免于在趨向未知終點的沉思裡越陷越深。
炫目的白光蒸騰掉空氣中僅有的水汽後和台上放出的幹冰白霧達成了循環,從嘉賓坐席看粉絲區是一片粘稠的蠕動黑影,不再具有個體性,但好歹林樂芒知道朝哪個區域提供諸如比心等粉絲服務,也記得那幾個會切自己鏡頭的機位編号。特邀主持人還在介紹今晚的贊助商,林樂芒的腦袋側過一點角度,視線落到了斜對面的公司代表區域,隔着T台型走道和舞台地燈,王宥倩毫不避諱地端坐在第一排的最中心,用了隐形卻戴着平光鏡,玳瑁鏡框透着溫潤的色澤。目光很容易在半路遭遇,四目相對時林樂芒依仗着寬闊的舞台上高漲的流明維持着對視,她看着對面的人隔着距離打量着她,從頭到腳,一寸一寸,眼神似乎是一台X射線成像儀,能清晰地看見她外套口袋裡依舊放着的那張折皺卡片。林樂芒隻覺得視野裡端坐着一個黑洞,光在黑洞周圍扭曲成拔掉水塞後的漩渦,眩暈随着音響系統傳來的振動一下一下擊打着腦側,終于在身旁席位的嘉賓想做互動時才能将目光硬生生地扯離,她立刻感到實質化的強壓從周身退走,就連光刺激引起的頭痛都模糊了許多。但每一次當林樂芒透過閃亂的舞台燈光瞥到對岸時,她總是覺得王宥倩在盯着自己,而卡片仿佛在口袋裡發燙,穿透衣物烙在她左腹的肌膚上,修身西裝遮掩下的後背滲出細密的汗,她分不清是由于體溫還是緊繃的神經。
王宥倩口中說過“決賽出道夜要做得盛大”的宣稱并不是虛張聲勢,隻從一連串的贊助商報菜名上也可見一斑,即使林樂芒自己沒太能享受到這種宏大場面給予的虛榮感或者是萬衆矚目引發的興奮感,但她不會否認厚重經費堆砌而成的華麗。如果有人真的絲毫不了解這背後的腌臜,在熒屏上看見絢麗的光幕和紛飛的彩帶,大概會輕易地被刻意放大的夢幻蠱惑,為并不存在的造夢與完滿歡呼。林樂芒趁着最後一次的廣告時間,用手按着橫膈膜做深呼吸,她的另一隻手自中途起就一直插在口袋裡,無法控制地緊握着顧影的卡片,隻剩下宣布排位的部分了,她想起自己甚至還想象過顧影走向排名座次的樣子。助理遞來插好吸管的水,輕輕拍着她的肩低聲詢問她是否還好,林樂芒搖了搖頭又點點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總之又能怎麼樣呢?她喝水時看見對面的王宥倩從座位上站起,前傾身體依靠着欄杆,面色平靜,與四下的喧嚷界限明晰,林樂芒遠遠看着,想起那個在大雨夜的應酬後醉酒的王宥倩,想起她話語裡難得的歡欣,想起她枕在膝上允許自己幫她摘下隐形眼鏡,半年多的時光竟然陌生得如同幻想。她知道王宥倩隻會往前,哪怕傾軋過車輪前的所有,也隻有這一個選項。
節目結束後粉絲似乎在門口吵嚷着什麼,但節目方并沒有人在意,加倍的安保自然會幫他們解決相關問題。出道的成員和各種領導、嘉賓們被一輛輛商務車載着駛離這個僞裝了數月幻想鄉的攝制基地,王宥倩先行走了,林樂芒遵照安排和另一位北視的藝人同車前往慶功宴舉辦的酒店。她不得不在車裡維持着和節目上相同的笑,算是為待會兒的社交場合做熱身,兩人時不時交換一兩句客套的話,多數時候還是各自低頭盯着手機,所幸夜間道路通暢許多,再過一個街口便要抵達。這時,均勻滑動着的社媒界面上方彈出一則短信,看到發信人的名字,林樂芒的指尖顫了一下。在退賽後,她曾給顧影發過幾條消息,大約是一些安慰的話和問候,但都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她想着對方要麼是早早封鎖了陌生号碼,要麼是看着自己這個北視的人覺得晦氣不想搭理,所以并未放在心上。誰知道這場表演賽的餘興還未消解的此時,顧影會第一次給她回複訊息。交通信号燈變換,車子向左轉彎,林樂芒在調整了幾下坐姿和車窗後總算把手機退到主屏,點開了信息app。
“我以前覺得總有一天自己也會屬于某個地方,但現在明白了我永遠都不屬于任何地方。謝謝你了,林老師。”
“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