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琴師出聲之後,賭場中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巧言令色,是在胡說八道,因而多半存了看他熱鬧的意思。隻不過,等他揭開簾子走出來的時候,又不由都默了一瞬,對自己之前的想法生出幾分懷疑來。
這琴師是個青年男子,有着雪白的衣,漆黑的琴。一頭長長的黑發垂在腦後,垂眸半抱着自己的琴,行動之間竟然有幾分凜然不可侵犯的味道。賭場中為了刺激賭客的情緒,裝扮多用大紅色,深黑色,以求挑動人心中的勝欲。而這琴師一路走來,那紅色卻沒有一分染到他的臉頰上,日光極盛,反倒襯的他臉上滿是涼薄豔麗的色彩。
那是極為特别的一張臉,表面上看起來不染凡塵,遺世獨立,再看幾眼,倒叫人莫名其妙地瞧出幾分虛假的柔和來,他的下颌線條極為明晰。離離一個晃神,記得從前聽會相面的巫者說起過,這樣的人主意大,執念深,認定了什麼事情就不會動搖。
“大人可是在這三張牌中搖擺不定?”在一片沉默中,琴師又說話了,他略略上前兩步,突然出手,在牌堆裡翻出了一張牌。周圍人要喝止,卻已經來不及,少年将那張畫着妖獸的風物牌放到了一邊,“我已替大人排除了一個錯誤答案,僭越了。”
“可還算巧,我看中的牌,也在姜公子猶豫的這兩張牌之間。”無歌突然說道,她目光直視着那名琴師,臉上似笑非笑,看不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唔,現如今還是姜公子的回合。輪到姜公子選牌,姜公子翻這兩張牌的一張,我就翻剩下的那一張,左右是兩者擇其一的活。”
她的手指輕輕地在桌面上一點,把剩下的牌歸到另一邊去。平整的桌面上隻剩下了兩張牌,一左一右的平放着,他們長得完全一樣,一樣的長度,一樣的大小,甚至連反射日光的光澤都是如此的相似,根本看不出底下到底繪了什麼内容。
離離遞來的暗号是“左”,按她一貫的意思,似乎是在說左面這張牌繪的才是左使。甯無歌不動聲色,“姜公子,請您選牌吧。”
姜雲卻突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我是實在看不穿了。甯小姐,不如你來幫幫我,如果你是我,會選左面那張還是右面那張?”
“自然是右。”兩人相對而坐,無歌連猶豫都沒有猶豫過。
“甯小姐既然這麼說了……那我便選右邊這張吧。”姜雲道,“祁先生,替我翻牌。”
離離的心在這一刻繃緊了,對于賭桌上的遊戲,她從來十拿九穩,因此她非常确認,姜雲要拿的那一張牌就是能帶領他走向勝利的左使肖像牌。事到如今,一切計算和估計都成了空,她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白衣琴師從善如流地伸出手來,往姜雲指定的那一張牌上摸去,隻恨不得能用眼神将兩張玉牌左右互換。千鈞一發之際,她突然道,“且慢!”
“這位是……?”
“我是誰并不重要。”離離咬着牙,快速地把自己想說的話在心中推演了一遍,“在這張賭桌上,隻不過是一個圍觀的人罷了。不過姜公子先問祁先生的意見,後又讓祁先生揭開簾子,親手替您翻牌。他一個賭局外的人,本應該袖手旁觀,觀棋不語才是。甯姑娘允許他上前來說話,那是甯姑娘大度,我卻覺得并不公平。”
姜雲定定地看着她,笑容漸漸地斂去了,他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了一種賭場中人特有的色彩,令離離覺得有些不寒而栗。不過,她臉上的表情依然是不動的,十分正義,十分氣憤。
“祁先生。”姜雲又喚了一聲,“這位小姐覺得不公平呢。你是怎麼想的?”
“公平麼?”白衣琴師重複了一遍這句話,“世上的事,本來就沒有什麼是完全公平的。對賭之時,眼力,耳力,手上功夫,皆不相同,這樣便能算公平麼?對弈之時,總有一棋先動而一棋後發,這又算公平麼?”
“不過……”他的話輕輕回轉了,依舊是清冷的,不染一點俗氣的腔調,“這位小姐的質疑,倒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我之所以願意替姜公子翻牌,是因為我認為姜公子選擇的那一張牌并不是左使肖像牌,這樣一算分值,姜公子必然輸給甯小姐。眼見大勢已去,旁人幫不幫忙,已經沒多大要緊,因此才答應出手的。”
姜雲望向他,雙目眯成一條線,就連離離也大惑不解地皺起了眉頭,“祁公子,我和甯小姐都覺得我右手邊這張牌才是真正的左使肖像牌,你卻說不。為什麼?”
“這種事,也有什麼‘為什麼’麼?信或者不信,隻是在姜公子一念之間的事。”
“右面那張,開牌。”姜雲道,他還是更加相信自己的賭術和目力。
琴師歎了口氣,轉向無歌,“如此,甯小姐便是持另一張牌了?”
無歌點了點頭。
琴師再一次搖了搖頭,伸出手搭在了玉牌之上,這一回,不僅是姜雲和離離了,整個賭場人的眼睛都牢牢地盯在這兩張一模一樣的玉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