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太爛。”甯無歌無所謂道,“江臨月和夢夫人在談論什麼?”
“估計是讨好的話吧。這樣的女人兩邊都不會樂意得罪的。”呂秋泓說道,這使得無歌想起那個相傳來自江臨月的密令,不管方舉燦怎麼鬧騰,他這個娘還是鐵了心讓他留在白羽衛,盡管大多數人認為這個地方已經日落西山。
“這真是個聰明的女人,可我有時候倒情願她更蠢笨一點。要是我能回來,少不了給他們方家一份厚禮做報答,要是右使占了上風,第一個做卧底的就是他們家,事情過去之後,說不定倒成了我們這邊的人硬抓着她兒子不放。”無歌又道,她仔細地打量着臨月夫人。
坦白來說,臨月夫人和她的兒子長得很像,同樣一張臉放在女人身上是絕頂的美人,但在男人臉上就要顯得女氣了。甯無歌望着她的臉,很難想象她和順漂亮的五官是如何扭曲成方舉燦暴怒時候的樣子的。他在性情上确實不像他的媽媽,可也不像他的爹爹,可見方氏夫婦運氣不怎麼好,養出來的孩子完全沒有繼承他們各自在性格上的優點。
她沿着一條小路慢慢走開了,若有所思地望着這些名震魔界,決定這個地方命脈的大人物們三五成群地說話。這些人有的她已經認識了許多年,有的卻連面都沒見過。有的希望她活,有的卻希望她死。高深的修為把不同年齡,不同閱曆的人都裝在年輕的殼子裡,一個一個推到舞台跟前,讓他們聚在一起插科打诨,談笑風生,但是歲月又無情地把他們隔開來,像水流輕柔而堅定地流淌。
在路旁,還有站在那裡指手畫腳,互相指責。,甯無歌遇到了西山城主。他已經很老了,皮膚像樹皮一樣,皺皺巴巴的,甚至連站着都需要好大的力氣。姜雲跟在他身後,扶着他慢慢地走,從背後看上去,更像是他托着老人的身體,讓他不倒下。
她退到一邊去讓路,讓這對義父子慢慢地通過眼前的這段石子路。他們走的實在太久了,但是無歌突然聽見一個聲音,有點不敢相信似的響起來,那聲音叫道,“無歌?”
甯無歌猛地回頭,祁念正在她身後站着。他略略蹙着眉頭,面孔有半面在月光下,而半面是流水一樣傾瀉着的長發。他還是抱着他的琴,在他失憶之後,甯無歌從未見過他雙手空空的樣子。她冷冷地注視着他,道,“你認錯人了。”
祁念看上去也有些動搖,他确實是失憶了。甯無歌注意到,無論他怎樣裝作若無其事,但總有些輕微的遲疑露出來,顯出脆弱的内裡,“你的背影,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這話聽起來有些無禮,倒像是登徒子搭讪姑娘的法門。”
“可是你身上有……梅子酒的味道。”
雲攏住了月,灑下柔和的清輝。樹下的魔族們似乎說到高興的事,爆發出一連串的笑聲。刀已出鞘,離祁念的咽喉隻有咫尺之遙,甯無歌反手握刀,是個起手最快的招式。她動了動嘴角,眼睛冷的可怕,依舊是輕聲細語的樣子,“你好像一點也不害怕。”
“我還以為你要在這裡殺人滅口。”祁念說,神情若有所思。他們正面對面站在一顆巨大的榆樹下面,像是相談甚歡,大概沒人看得出甯無歌正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往左看,一隊魔族正醉醺醺地勾肩搭背地走過去,合起來大概不夠甯無歌一刀之數。風搖樹動,人聲遙遙地傳過來,是無關緊要的絮語。
“那隻不過是吓你的。”甯無歌說道,“死了人,我才是真的逃不出去了。”
“我以為你不殺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們認識。”祁念的目光在黑暗裡一閃,“人處逆境,凡是認識的人,都可以當作半個朋友來使。對于我來說,做你的朋友也總比做你的敵人好。”
“朋友?我不和沒用的人做朋友。”甯無歌輕蔑一哼,“首先是這一點,我的朋友是不會來信給我喊救命的。”
“你說誰喊救命?”
“你啊。”她擡擡眉,突然覺得一陣說不出的歡欣襲上心頭。這喜悅好像毒火,蓬勃地在心中燃燒。難道就因為她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這事以前也不是沒有做過。她冷靜地思索着,愈發覺得這感情耐人尋味——往深裡想,難道是因為她支配他?
“你認錯人了,我從沒這樣說過。”
“是麼?”她反唇相譏,從袖子裡拽出一張紙,微笑而表情鎮定地遞給祁念,好像那上面隻是一頁美好的小詩,“難道你以為我是胡說的?我會做空口無憑的事麼?”
“這不是我的字迹。”祁念接過那頁紙,隻看了一眼就為之惱怒。是的,至少這個表情她還是熟悉的,和從前一樣,他的下巴線條會微微繃緊,那是他不自覺地在抿唇。甯無歌突然明白接下來該怎麼做了。她眯起了眼睛,輕聲抛出了誘餌,“但我确實可以幫你。”
祁念猛地擡頭,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顯得真是清透,像他自己釀的梅子酒漿,甜的,同樣也是苦的,淡的,但同樣也是悠長的。僅僅是這麼一個眼神,甯無歌便知道他已經意動。縱然智計未失,可沒了記憶,他便還不懂得如何恰如其分的掩飾自己的心思。她覺得好笑又興奮,因為她知道,像祁念這麼一個人,是決不允許在自己最親近的地方留下這麼一大片空白的。
這是機會。
她笑起來,拉過他的手,用冰冷纖細的指尖在上面一筆一劃。祁念想把手抽回來,但是他的手被甯無歌緊緊地捏着,是那種不介意捏碎他骨頭的力道。于是他掙紮了一下就立刻放松了,平靜地分辨着肌膚上的觸感。那是個地址。
“如果你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那麼,明天,你到這個地方來。一個人。”
“記住。”她幽幽地,“你隻有這一次機會。錯過了,就永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