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渴愛的生物。
我卻好似不是這樣。
我的記憶裡有過一張我肖似的陌生女子的臉,很模糊,幾乎隻能從輪廓辨别,隻憑直覺。
她叫舒久安或舒久甯,都也已無從考證,總之姓舒,有一個“久”字。
或許壓根沒有所謂的“安”或“甯”的第三字。
她在五歲時被抛棄,若不是被一個心善的寡婦收養,很可能就餓死了。她十六歲時,老寡婦也撒手人寰。
也或許“久”字也隻是諧音,是“九”或“玖”。因為我不認為希望女兒長久安甯的父母,會将她遺棄。
她的經曆都是羅姨告訴我的,她的名卻是我自己琢磨了。
但無論她叫什麼,甚至我名義上的生父是誰,我都沒有很強的弄明白的欲望。
羅姨說,她是一個絕代風華的人。
她也是個孤兒,與一位大他一屆,家世優渥,學識淵博的青俊互相吸引,相惜相愛。
然而世道橫壓,命運難公,他們的愛不被認可,僅是出生就可以讓她被指點,僅是女子身份就掩沒了她所有的才華。
她苦苦掙紮,憑着遠超常人的努力才上了大學,在他人眼中卻是不擇手段。
他們兩情相悅,卻是她不知廉恥,而他被家裡以年少心智不成熟,送出了國。
一次偷嘗禁果,竟是珠胎暗結。
他走後兩個月,她被人發現懷孕,退了學。
本欲打胎,醫生卻說她常年拼命賺錢,身子骨虛弱,打胎恐一屍兩命。
她在極度的不甘中誕下了我。
抱負難成,前程無望,日常的柴米油鹽已是宛如懸崖百丈冰,将她磨折得郁郁寡歡,精疲力盡。
那個年代,她甚至無法聯系上出了國的那人,她的傲骨更不容許她去那人的家中求個交代。
她在四處碰壁裡認清了現實。隻身病死在一個小巷中。無人斂屍,未有修墳,隻餘了一盒骨灰,在我十六歲這年交給我。
十六歲的合法勞動力。
羅姨是雨陽福利院的院長,她有個出了國就再也沒回來過的兒子,和一個老伴。她在我三歲的那年收養了我。
她的兒子是個壞人,但也是個好人。因為如果沒有他,我不會有這麼多書可以讀,也無從看見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也許那是她兒子和舒久甯或舒久安都向往的世界,在那個年代象征着更高的文明。
羅姨和老伴開辦了一個小規模的幼兒班,小學,初中一體的學校,用她在國外的兒子寄來的不菲的贍養費。
隻有二十來個老師,大多是年長的曾從事福利工作後退休的白發老人,但他們無一不極有耐心。
然而後來,這些人漸漸地少了一個兩個,羅姨說,這就是書裡所謂的“老掉了”,我從書裡知道這是死亡的諱飾。
有的沒有老掉,去了一片白色的醫院,或者是養老院。
羅姨說人老了就會返老還童,像小孩子一樣要别人來照顧,笑着說以後我們都要孝敬她,我點頭說好。
十四歲那年,我就蓋了九年義務教育的紅戳。當時羅姨歎看氣說終于申請下來了,我也松了口氣,因為那段時間我去了好多陌生的地方,寫了很多份卷子。
我才知道蓋了紅戳就不用再去“學校”上學了。羅姨說,上完初中要上高中,接受更高級的教育,但是學費,她搖了搖頭,她沒有辦法。
可我才十四,滿十六歲才可以打工。
然而兩年,未免太久了,所以我開始從福利院偷溜出去。
附近有一家露天小餐館,我跟老闆說,我今年剛滿十六,想打點零工,又給她看了我的義務教育證書,因為羅姨說一般人要在十五、十六歲才會有這本證書。
我隻略略讓她看了照片,又挺直了背。雖然瘦,但是我的個子不低,這讓我有了底氣。
我低着頭說家裡沒錢供我念高中,那個老闆娘一開始不同意,我就說我沒書讀,也沒事可做了,留下來當免費的幫工。
也許看我可憐,她最後同意了,我洗碗做雜務,隻是錢不多,每月一千。後來我學會了炒菜做飯,手藝并不差,甚至招來了不少客人,我的錢也到了兩千。
其實我并不算撒了太多謊。
拿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後,我告訴了羅姨。羅姨早知道我出去的事情,摸着我的頭告訴我,她替我報了高中,不是最好的,但可以申請到獎學金,免除學費,但書費要自己付。
那所高中離福利院隻有十五分鐘,我得以在夜間繼續我的打工生活。
高二那年我才滿十六,我告訴那個阿姨情況的時候阿姨又是氣得跳腳又滿是心疼。
收童工是會被抓起來的,但是沒人發現,她再三叮囑我不要告訴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