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看不起劉冬,曾經憎恨父親,如今,自己又和他們有何不同?就因為覺得寂寞,半推半就着接受了劉冬的一切安排……
浴室裡沒有暖氣,他對着鏡子發呆的時間霧氣已經漸漸散去,他才知覺到寒冷,可是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鏡子前,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原本因為熱水沖刷紅粉的皮膚現在變得雪雪白,他用目光描摹浴室中的一切,瓷磚是藍色,格子狀,淋浴間的玻璃,磨砂的,摻着點綠色,規律的水滴聲像秒針走秒……
忽然浴室的門被推開,劉冬探了進來,高鏡一吓了一跳,他明明記得剛才有鎖門,這種小賓館果然全是毛病。
“還以為你暈倒在裡頭了呢。”劉冬開玩笑着,他上下打量高鏡一,看見他下半身圍着的白色毛巾笑道:“洗完了吧?”
高鏡一愣了一秒,抓起牙刷:“我還沒刷牙。”他正要關門,劉冬把住了門說道:“把門開着吧,裡頭沒暖氣,你這樣子會着涼的。”
高鏡一慢慢刷着牙,屋子裡很安靜,隻有空調呼呼的吹風聲,劉冬應當是躺在床上,鏡子最多隻能帶到床邊邊,他沒法偷看劉冬的神情,隻聽見他偶爾發出的一聲悶哼。
大約十分鐘後,高鏡一走出了浴室,劉冬倚在床靠背上撥弄手機,藍色的光在他面上閃動,電視變成了藍屏,高鏡一問道:“電視機怎麼了?”
“壞了。”
“我找前台來修。”他走向座機。
“别,不看了。”劉冬攔住高鏡一,向他靠近,目光在他裸露的上半身上掃蕩:“你皮膚怎麼這麼白,比姑娘家還要白。”
“擦了沐浴液?真好聞。”劉冬挨得更近,沖着高鏡一脖頸處嗅了嗅,伸手要摸他的腰。
高鏡一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像隻警覺的黑貓。
“我先去洗澡。”劉冬笑道,他在浴室門口處便将自己脫了精光,内衣内褲甩在一旁的沙發椅上,旁邊是高鏡一剛才脫下的衣物。
高鏡一覺得劉冬有一種很可怕的能力,他不在意他人的拒絕,自己曾有意無意地多次抗拒過劉冬,而劉冬總能以退為進,他永遠不會被别人的情緒影響,他隻看重自己的目的。
高鏡一坐在床沿上,對着藍屏電視發呆,床頭櫃上放着劉冬的手機和煙灰缸,裡頭擺放着一節掐滅的香煙,躺在黃色的茶水裡。
高鏡一從劉冬的香煙盒裡拿出一根新煙,點燃,豎直着捏在手裡,他像是觀察什麼奇觀一樣看着煙頭,看着它逐漸泛紅,迸出星火,然後變得焦灰,煙灰滾落,飄出縷縷絲線般的細煙。
他笨拙地将香煙夾在兩指之間,猶豫着靠近自己的雙唇,劉冬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接着又震了好多下,然後來了個電話,高鏡一看到屏幕上顯示“姚吟芳來電”。許久之後,姚吟芳才沒有再打來。他點亮手機屏幕,雖然不知道密碼,但是信息能縮略着顯示。
全是姚吟芳發來的,每句信息都很短。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你是不是想和我離婚?”
“寶寶病了你也不關心,你怎麼做爹的?”
“你接電話啊!陳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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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鏡一在馬路上狂奔,從他偷偷跑出賓館,便開始頭也不回地向前飛奔,使出全身力氣,逃命似地跑,一直跑一直跑。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姚吟芳發來的那些短信,每想一遍就多一份憤怒與惡心,假的,全是假的,劉冬騙了自己,連名字都是假的!
跑到精疲力盡,再也邁不動步子,他撐着自己的膝蓋大口喘氣,接着扒着一旁的欄杆将身子倚靠其上。
跑得太熱他扯開了圍巾,上頭居然還有剛才沒有清洗幹淨的嘔吐物,他覺得惡心無比,将圍巾一把扯了下來,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裡,接着他望向自己的外套,上頭的水漬還沒有幹涸,貼在皮膚上很冰,他用力地扯開拉鍊,一手拉住領子一下子便将衣服脫了下來,揉成一團同樣塞進了垃圾桶。
身上隻剩下一件單薄的毛衣,他凍得渾身發顫,可倒是知覺一份前所未有的清醒,所有的酒都醒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欺騙劉冬說自己叫許一,他笑了起來,越笑越癫狂,沒錯啊,他和劉冬之間本來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誰也沒有真誠地交付過彼此,他是對同性的世界好奇,至于劉冬,就是想在他那一串人後頭再串上一個罷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沒有欺騙,兩人即将共赴的也不過是一場R體的狂歡盛宴,待新鮮勁一過,各奔東西。
這就是他們這群人的遊戲規則——各取所需,在一起,開心過,就夠了。
高鏡一發現,自己并不是生氣劉冬的欺騙,他絲毫不在意劉冬的情感過往,而是生氣自己居然信了他,信了他那套關于感情的混蛋說辭。
他惡心自己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喝過的每一杯酒,每一次拉扯,每一次接觸,他惡心自己在他面前裸露半身,惡心自己想要加入這場遊戲的惡念。
他知覺自己渾身污濁,因而瘋也似地狂奔不止,因而即便凍得哆嗦也要甩脫了這一身衣服。
眼下寒氣涼透每一根血管,他倒覺得舒暢了。
他看見一片的小小冰晶落在毛衣上,接着第二片,第三片,他擡頭望天,夜空中撒下了紛紛揚揚的雪,落在他頭上,肩上,落了一身,落了一地,雪白雪白,明天這個亂糟糟的世界便将整整齊齊地銀裝素裹起來,便能夠,徹底幹淨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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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他早早睡了去,睡前删了帖子注銷了賬号,轉手又在扣扣上将劉冬給拉黑了,甚至都沒有點開看劉冬發來的十幾條消息。第二天一早醒來,果如他所料,整個世界,雪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