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林年芝在家收拾,忙碌的時候收到好幾個林文軒打來的電話。林年芝現在隻要看到有關家裡的一切都心煩氣躁,沒有接,但是林文軒還一直打,甚至一個小時打了十幾個,紅色的未接來電字樣格外刺眼,她本想将人拉黑,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林文軒三個字,卻又鬼使神差地摁下接聽鍵。
林年芝沒好氣地說,“什麼事!”
對方抽抽鼻子,哽咽道,“林年芝,你終于接了……太奶奶去世了。”
窗外陽光大好,風景燦爛明亮,林年芝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她腳下一絆,跌坐在地上,努力呼吸了幾聲,才顫着嗓子開口,“怎麼去的?”
“……小姑媽說是睡過去的,很安詳……”林文軒開始哭,“姐姐,你回來看看太奶奶吧……”
聽筒裡的哭聲漸漸飄遠,大腦變得空白,林年芝擡頭望向窗外,視線内模糊一片,怎麼看都看不清,伸手一摸,全是淚。
太奶奶高齡去世,沒有痛苦,村裡人都說是喜喪,按照當地習俗,需要在家停留三天再安葬。林年芝沒有回去,她怕自己回去了,與張水蘭林同桂撕破臉面吵架,她不怕丢人,但是她怕太奶奶看見傷心。
小姑媽、大姑媽紛紛打來電話催促,林年芝雙手緊緊抓住手機,抖着嘴唇,說有事,需要過幾天才能回去。被問急了,她将張水蘭做的事沒有任何隐瞞說出來,兩個姑媽都不敢置信,最後隻能歎氣,說等太奶奶下葬後,你來看看,跟她說說話,你太奶奶很想你。
林年芝也很想太奶奶。這三天她哪裡也沒有去,從早到晚地折金元寶,仔仔細細,一張張,一個個,帶着美好的祝福,宋陵陪在她身邊,也一起。但林年芝覺得還不夠,去殡葬店買了許多殡葬品,什麼都有,從房子到服飾、電器,林年芝紅着眼睛,看到什麼就一個勁地往袋子裡塞。
宋陵站在一旁心疼地看着,什麼都幫不上忙,隻能幫她将殡葬品裝好。
“太奶奶年紀大了,我怕她在下面過不上好日子。”林年芝鼻音濃重,擡頭對宋陵說。
宋陵輕輕撫摸她的頭,柔聲道,“我知道。林年芝,你想買多少都行,我陪着你。”
農村有地的,人去世後會埋葬在山裡。茫茫大山,萬裡樹林,小小的墓碑隐藏其間,代表着人的一生。林年芝與宋陵提着祭祀品站在山腳下,擡頭往上看,風吹過繁茂樹頂枝桠,隐隐綽綽,露出灰白的墓碑,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太奶奶的。
“林年芝!”
林年芝回頭,看到來人明顯一震,短短兩個月沒見,林文軒竟然有如此大的變化,不僅瘦了一圈,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臉上的神情也與往日不同,嚴肅正經了許多。他好像長大了。
林文軒站在不遠處,眼神期盼地望着她,抑郁傷心的神色稍縱即逝。
兩人是商量好才來碰面的,山林太大,林年芝無法獨立找到太奶奶的墓地。一開始林文軒主動要帶她上去,林年芝還有些猶豫,畢竟在她印象裡,林文軒一直是個嬉皮笑臉的二世祖,那麼大的山,他怎麼可能會記得路。但最後想了一圈,除了林文軒,沒有誰是最合适的人選。
提前半小時林文軒就在山腳下等候了,他走到林年芝跟前,心中有許多話要問,這段時間去哪裡了,吃得好睡得好嗎,錢夠不夠花?可是當他看見林年芝那雙冰涼的眼睛時,要問出口的話瞬間咽進肚子裡,林文軒收拾好低落情緒,視線轉而看向宋陵,愣住,“……他是誰?”
“我朋友。”林年芝回答。
“你果然在談……”話就要說出口,被林年芝冷冰冰一瞥,林文軒又趕忙打住。
“我們上去吧。”林年芝帶着宋陵,往邊上唯一開辟出來的一條山路走去。
在經過愣住的林文軒時,宋陵朝他點了點頭。
林文軒一頓,才猛然反應過來,往前跑,“我來帶路。”
林年芝與宋陵帶了許多東西,三人分着拿在手上,林文軒走在最前面,絮絮叨叨說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時不時往後看一眼,林年芝會稍微問兩句,而走在最後的少年一聲不吭,如果開口也是詢問林年芝累不累,是否喝水。
若是以前林文軒肯定會多嘴說不出什麼好話,但現在,他會偷偷打量,這個人長得很好看,有一張驚為天人的容顔,身上氣質獨特,讓人不免猜疑他的家世背景。他手上提滿了東西,肩膀上還背着林年芝的包,目光也始終落在林年芝身上,深情溫柔。
家裡以前生意好時,林同桂會介紹一些有背景的長輩給林文軒認識,久而久之林文軒也會跟他們的小輩玩到一起,在這方面,林文軒還是會看些的。他感覺這個人的氣場與以前跟他一起玩的那批人不太一樣,林文軒想要回頭借與林年芝說話的空檔再觀察觀察,沒想到眼皮子剛擡起,那人冷着雙眼眸,輕飄飄與他對視,好像他心中所想對方早已一清二楚。
猛地一激靈,林文軒慌忙轉回身,也不敢多看多想了。不過見林年芝雖然傷心難過,但是氣色還不差,想必對方待她很好,林文軒放下心。
三人沒有多餘的話,翻過一座大山,終于來到一處開闊地段,四處雜草收拾得很幹淨,小片空地的正中央,鼓起一個墳包,就是太奶奶的墓地了。墓地整潔氣派,墓前擺滿貢品,沿着墳包插着一圈已經燃燒完的香燭。
林年芝默默上前,跪在了墓碑前,磕了三個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忍住沒有流出來。她不能哭,會讓太奶奶心疼的。将自己做的一些吃的擺在墓碑前的石台上,拿出殡葬品開始燒。
林文軒在旁邊磕了一個頭,往山下走了段路,找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下,望向遠處山林,從兜裡掏出一顆棒棒糖開始吃,他開始戒煙,煙瘾犯了的時候,就會買些糖解饞。他從小被親生母親帶在身邊,沒有林年芝與太奶奶的感情深厚。但親人去世,是他第一次經曆。那天他走進太奶奶的房間,看見老人家穿着喪服躺在被褥裡,他先是感覺到一股恐懼,随後是彷徨與不安,最後才是傷感。
參加葬禮的三天,親近的人都在哭,比他小許多的小孩在太奶奶的棺椁旁玩遊戲,他們那麼小,好像意識不到死亡。那幾天,來了很多人,他認識的,他不認識的,都說是喜喪,太奶奶有福氣。他跟着家長跪在一邊,跪了很久,最後凝固在身體裡的傷感情緒如冰川融化流入四肢百骸,他才哭了出來。也許這就是血緣關系。他想。
那一刻,他想到了姐姐林年芝,他很想她,但是,他不敢給她打電話,他知道自己以前做了很多錯事,林年芝讨厭他,他知道父母很愛他,卻不愛姐姐,一直以來,他都選擇了沉默。
林文軒想,林年芝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石台上的火燃燒,将一件件殡葬品吞噬,宋陵遠遠站在一邊,擔憂地望向林年芝,時刻注意她的狀況。
山林有鳥叫,微風徐徐,擡頭可以從層層覆蓋的樹枝間隙看到湛藍的天空。林年芝将金元寶一個個丢入火中,低聲道,“太奶奶,我來看您了,這麼晚才來看您,不要怪我。”
她頓了頓,咽下哽咽,繼續道,“其實您不會怪我。您一直對我很好,小時候我們一起看電視,我吵着要看動畫片,即便電視劇要大結局,您都會讓我調台。”林年芝笑了笑,露出回憶的神情,“您一直都對我很寬容。”
樹上的鳥兒撲騰一下跳到另一棵樹上,落下一片樹葉在林年芝腿邊,林年芝拿起來看了看,端端正正放在貢品旁,“這個地方位置好,舒服着呢,風吹過樹葉沙沙的聲音跟演奏似的,很動聽,還有小鳥作伴,不會無聊,太奶奶,希望您在下面好好的。”
一滴眼淚終究忍不住落在石台上,林年芝擡頭,露出一抹笑容,“太奶奶,我也會好好的,吃好,喝好,好好看電視,如果您想我,就來我的夢裡看看我。”
祭拜完,三人沉默地下山。站在山腳下,林年芝回頭,深深看了眼遠方,似乎在那延綿不絕的林海中,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墓碑,她擦了擦眼睛,心中與太奶奶告别。
當天夜裡,林年芝做了一個夢,夢見太奶奶在下面生活,不僅住新房子還自己開上小汽車,有許多漂亮的衣服鞋子,不管出門還是在家,一前一後都有一對小童子照顧,雖然這個夢境怪誕驚奇,但是林年芝還是願意相信太奶奶在下面過得很好。
時間車轍滾滾向前,坐在車上的人也要繼續往前看。林年芝與宋陵終于在開學前來到北城。他們在北城大學附近的城中村租了個小單間,租房價格比林江市貴,好在能夠安頓下來。
林年芝開始找工作,由于隻有高中文憑,隻能先幹一些不看學曆的工作,她去奶茶店打工,賣過衣服,晚上在大學城擺地攤……宋陵舍不得林年芝辛苦,課業不忙的時候會到出租房做飯打掃衛生,那段時間他的廚藝進步神速。
在大一的時候,宋陵告白,終于與心愛的林年芝在一起。
兩人磕磕絆絆相互扶持過了兩年,林年芝進入一個互聯網公司,有一份穩定的工作,公司發展前景好,業務穩定,林年芝也能夠在節假日休息了,宋陵學習優異,一直領取獎學金,兩小口在過日子的同時,還能存點小錢。
好像一切都在穩定發展,宋陵與林年芝都不是有野心的人,隻想平平淡淡過日子。他們喜歡騎着電動車穿行在北城的大街小巷,他們幻想着有一天,會有積蓄在北城買房,有一個溫暖舒适的小家。
這樣的共同期許,另林年芝充滿幸福與期待。
直到,宋陵提出離婚。
那一年,她與宋陵結婚,還不滿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