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裡總把死亡描繪為一件悲傷的事,就算是喜喪,也難免要帶着悲傷好好醞釀一番這氛圍好讓觀衆得到共情感。聚焦殡葬業的電視劇有一陣子很流行,其中最大的主旨便是隻有足夠哀傷的葬禮才能讓人發洩足夠的情緒,才能讓活着的人與去世的人好好道别。有生有死,也才有足夠的戲劇張力寫出好的故事。
現實中卻不一樣,有種……無比尋常的感覺,就像是我們每天必須面對的生活一樣,就算是生死也都不過是我們得面對的一天。
在這樣漫漫,無趣有些意義的人生終點,最大的幸福或許便是這樣利落地去世。活得夠久敢于嘗試經曆了人世的種種,不受病痛長時間的折磨,能明白人終究要死這一道理不留遺憾,然後在腦袋清醒的時候料理完自己所有的身後事幹幹淨淨,這是對平凡人來說再好不過的一生。
路奶奶在淩晨去世了,我是第二天上班時才接到的電話。因為是等待後必定會發生的結果,所以也沒有想象中的那種驚訝和悲傷。路奶奶畢竟不是我的親奶奶,我還要上班不方便請假,所以和家人約定後在第二天下班後才前往吊唁。
路修明沒有完成奶奶生前的心願,沒有找到能守靈的老屋子。租的屋子更不方便,還好路叔叔動用親戚的關系找到了可以守靈的地方。老家附近的農村雖然已經拆遷,但和我們的拆遷房不同,經濟合作社還存在的高樓之間,有專門的地方拿來做村裡的會堂,這也是方便找到的寬闊又合适的場地。
而那個小區曾經就是路爺爺出生的村子。
家裡的親戚,家族的遠親,因為這事難得聚在了一起守靈。對這一家來說比過年還要熱鬧,平時連過年都不會見到的親戚朋友這會兒都來了,雖然生意倒了但看來之前的人緣不錯,來吊唁的朋友不少都要招呼。
我也不知道該在這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顯然是不需要在這種狀況下還要接受招待的客人,可要是幫忙好像又會不會是對自己的身份太過認可了?于是隻能坐在角落裡,陪難得回來的小馀玩耍。對路修馀來說,躺在透明的冷藏棺材裡那位老人,除了是奶奶就沒什麼其他印象。
阿姨也是和我一樣而今已經沒有了名分的人,所以她在幫忙辦完死亡證明之類的手續,把奶奶送出家門後就沒有來守靈。
年紀大的不像年輕人,再以為現在這國家人人都認識路修明這張面孔,上了年紀的人其實并沒有那麼關注影視圈。不過這不妨礙路叔叔炫耀他的兒子。不過就算他從事的是别的行業,如此儀表堂堂,也一定會成為父親的驕傲吧?但凡來一個人就要接受一番奉承,有些更熟悉的自然了解他幫父親做的那些事,然後還不忘聊上一段以前的事。
“哎呦,我是誰人啊?我老路的名聲在外面響亮在裡面也一樣響亮诶!”
許久不見的路叔叔,這會兒正在他的“弟兄”面前爽朗地聊天吹牛,坐牢在他的嘴裡反倒成了一段足夠炫耀的人生經驗。不過畢竟那也不是什麼正經的罪名,他也确實不用帶着負罪感。他的狀況比想象的好,眼睛裡還有年輕時那股精神氣,雖然瘦了一些但因為我也沒見太多他特别發福的中年時期,所以反而和小時候的印象差不多,除了腦袋上的縷縷白發。
聽他們談論的内容,因為醫療條件不好還要工作,所以路叔叔畢竟年紀大了基礎病不少,各項指标其實并不好。不過也因為這樣,等年紀再大上幾歲他就可以打點關系保外就醫了。朋友們有奉承,有關心,有說以前一起打拼的那段歲月,也有說自己的近況。每個人都有說不完又特别的故事。
我們這裡的傳統已經失傳得差不多了,祭祀這種事多半是大師傅說什麼我們照着做什麼,念經的老太太與和尚圍成一團,我們則在屋内聊着自己的事時不時還會大笑一番,宛如兩個不同的儀式不同的世界。
夜稍深後前來吊唁的朋友大多走了,年紀大的和年紀小的也沒有那麼傳統,一個接一個勸回去休息。這時路叔叔忽然看向門口的人定住了神——是我的爸爸。
本來有商量要不要一起來,可我離這裡比較近,看來是夜間的班車班次比較少,所以和說好的時間晚了一些。
爸爸和我一樣是不擅長社交的人,若是不喝酒和外人說話就要想好久。兩人的手握了好一陣子後,他隻是問了一句:“還好伐?”
“吃得下拉得順,酒不喝了煙不抽了都健康不少。要是壞些還能早點出來,就因為太健康了反而是件壞事了。”他說着請爸爸在裡面坐下,給他倒茶敬煙。
原來兩個人的交情還真不少,爸爸之前在親戚間的炫耀并不隻是吹牛。以前在公辦廠的時候爸爸作為前輩給了他很多照顧。那時的集體企業效益還不錯,但要不是路奶奶和他都鼓勵路叔叔出去闖一闖,也不會趁着九幾年那個新大時代賺到第一桶金。他一直把鼓勵他的爸爸當作恩人看待。
隻是人就此走散。長大了就是這樣。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如果沒有那麼一條牽着兩個人的線,距離就算不多遠也沒辦法再把兩個人牽在一起。
“我一直都想跟你說,你困難的時候可以來找我。你說你下崗的時候來找我一下多好,給不了你富貴,至少也能給你介紹個工作,不至于過得嘎嘎苦啦。”
“我有手有腳,還能讨不到飯吃,做啥來麻煩你啊。”
“你就是這樣,不願意麻煩别人,隻肯自己一個人吃苦。”
“不算苦嘛,大家不都是這麼過來的。就是我們兩個沒再機會見見了。這麼一說,上次見面還是兩個孩子高中家長會的時候,也有二十年咯?”
“就是說。我們弟兄的緣分這輩子都别想剪斷了。二十年前,我真是沒這個臉來見你們,以為這輩子都沒法再擡頭來看你了。沒想到二十年後,你兒子做了大編劇,我個小的又做了演員,兩個小孩又在一個劇組裡拍戲,我們兩家的線又牽在一起了。”
十多年前的那段故事,在大人的眼裡依舊還是一場鬧劇。如果不是阿姨來我家鬧那一通,或許這些事擺開來談還會更方便一些。但阿姨的一場撒潑,讓他心生愧疚,隻是還沒來得及登門道歉,小遠就出了車禍,料理他的後事耽誤了時機,再提這件事就顯得突兀了。
人就是這樣,沒有事就不會聯系,而心裡有了歉意,就更是不方便再開口。
“還好你也看到我現在的報應了。說實在的現在走關系不像當年那麼容易。也是多虧了以前幾個弟兄在外面幫忙打點,兒子又在外面出山,我才在裡面找到了輕松的工作才可以安耽地過日子。”
他這陣子過得沒那麼壞是真,但那也畢竟是沒有自由的生活,過習慣了有錢日子的他,由奢入儉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再過幾年能保外也是真,但想要符合條件恐怕也沒法健健康康地生活了,别說像以前,就連現在的健康能不能保持都是一個問題。他似乎是在爸爸這個年輕時候的朋友前,才放下了僞裝。
“别這麼說,要這麼說,當初我就不該讓你離開廠。就算那時候最後落得下崗,至少也有個安耽不會這個樣。”
“這個樣也不是壞事啊,就像我媽說的,這輩子什麼都試下,什麼都做下總不是什麼壞事。你看我老婆都讨了兩個,兒子都生個三個。你有我這麼好的福氣伐啦?”
在我看來的醜事卻被他拿來說道,隻是臉上的笑在松弛又略帶着凹陷的虛弱之中分不清是得意還是自嘲。
聽他說以前的事,我才想到之前總是站在小遠和小明的角度看這件事,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說這件事的經過。夫妻之間就是這樣,年輕時的幹柴烈火燒得越旺,對未來的生活想象地也會越過夢幻美好,但現實畢竟是滿地的雞毛蒜皮,當從美夢中不得不醒悟過來的市河,已經無法分辨那種感情是什麼了。和其他的夫妻不一樣,家族産業需要兩個人每天都面對面在一起,小到做飯打掃大到公司決策,吵到後來甚至僅僅會因為單純地想要否定對方而無理取鬧。生意做大後兩人幹脆各幹各的劃清界限,兩人負責兩個單獨的部門經營。這種經營讓人常在兩地,說實話早沒剩下什麼感情。
小張那時是個大學生,兩人在小張打工的餐廳相識。小張被有錢的客人欺負是老路幫忙解的圍。了解了小張的困境後,給她介紹了實習的工作後因為工作很快有了感情。男人人到中年,孩子早不聽大人的了,最想要的就是這種還能被人需要的感覺。在離婚這件事上,其實那時兩人并沒有那麼大的分歧,隻是一段苦苦經營的婚姻就如此結束論誰都有些不甘,于是又是無止盡的争吵。
還好他沒有看錯人,就算是出事落魄,小張也在外面幫他料理,對他不離不棄。對兩個女人,對三個孩子,都是不一樣的感情,也沒有重此薄彼,都懷着真感情。
人聚得多了,就免不了提起往事。做生意這件事講究的不是什麼專業的技術無非不過是人情。今天也不僅是聽了路叔叔的故事,還聽了很多陌生人或是曾經聽過名字卻沒了解過的人的故事。我當然也知道他其實不是什麼壞人,不然也不會在這種時候還有這麼多的朋友來看他。隻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條線,讓我經曆了這一夜。
社會也是一件奇怪的東西,隻要一條線,就能讓走不同路的人聯系在一起。就如一場葬禮也像是一個路口,讓這麼多走在不同路上的人好有一個機會聚在一起,讓他們沒有忘記還有這條線的存在。
也好在這一個路口,讓他們有機會聊起過去的事,放開誤解。雖然有些事情也不一定是誤解,釋懷還是發洩也是因人的選擇而定。
“時間也不早了,我再給路奶奶上柱香就先回去了,家裡那位還在等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