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珏擡手點了點阿餘的腦袋,笑道:“我慣來淺眠,阿餘安心睡,不要多想了。”
誰信啊?阿餘腹诽着,緊接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要不我們…”随即又閉了口,堪堪愣住。
阿餘這些年混迹在凡人之中,總還是知道些凡間規訓女子的要求:譬如未嫁時與男子同床共枕是逾矩的。
當然,她有些不理解為何凡人對于女子的要求如此嚴苛,明明那些男子納小妾、逛青樓樣樣不落,而女子卻是要恪守婦德、忠貞操勞,就隻拿當下情形來說事,如按凡人的規矩,自己與男子同室而卧,早就被打成失節了。
且不說,她本就不是凡人女子,更不認那些規矩,如今反正都已經同室而處了,真是何苦去受其桎梏,惹得自己徒生糾結?
于是,她終開了口:“要不…我們倆都睡在床榻上吧。這樣我也放心一些…”隻是聲音越來越小,如同蚊語。
“好。”少年愣了片刻,瞬間明白了她心之所憂,半晌沉聲且鄭重保證道,“阿餘放心,我不會的。”
夏末秋初的山雨挾裹着陣陣涼意鑽進窗縫,長珏替身邊的少女掖好被角,聽見她平穩的呼吸聲,襯着床邊的小貓霁雪的細小呼噜,倒是相得益彰。
見少女已經熟睡,他方輕輕起身,卻不慎扯着傷處一陣刺痛,他趕緊将那聲“嘶——”咽了下去,生怕吵醒了她。
他身上的外傷雖止住了血,但看不見的内傷卻間或地觸發着他的疼痛之感,今晚又沒有月光,無法為他修複内傷供能,隻能暫且先靜息打坐,運行玄陰心法去壓制一番。
當日,他在與魔尊的對戰中不知為何一時分神,跌落下界,雙眼也被祟氣所傷。
緊跟而來的,還有一路的追殺。他看不見對手,但聽其腳步與呼吸,來者隻有一位。雖然如此,但因那祟氣似乎天然克他,從他的眼襲入後,竟還欲順着經脈,侵入他的心元!
是以,他隻能用靈力強閉關口,暫時壓住餘毒,但如此一來,他的功法也受了限制,隻能堪堪接住對手攻勢,負了一身的傷。
危急之中,他被迫近到一處瀑布懸崖,已是苦撐已久、難以招架。正當此時,對手一記猛刺貫穿了他的胸口,加之體内祟氣餘毒發作,他竟被逼回了靈玉的形态掉落懸崖。
可禍福從來都是相依相伴:再後來,他便随水流一路沖到了某個不知名的溪岸邊,萬幸遇到了巧過溪邊的阿餘,得她所救。
思緒收回,長珏平息了一下呼吸,待适應了這疼痛,預備下床。
這時,身後的少女嘴裡開始呢喃起夢話,似乎感受到他的離開,她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角。
她含含糊糊的嗫嚅,滿是委屈,叫長珏隻得近了身才能聽清,那是:“師父…不要趕我走…”
長珏莫名心中一酸,忍不住将手觸上她的臉,卻摸到一行濕冷的淚。
是夢到了什麼,叫她這樣傷心?
他對她所知甚少,卻覺得很是親切,更讓他自己都覺得意外的是,少女輕輕幾句話便卸下了他心裡的防備。
也許是因為他并未在她身上感受到惡意吧,他想。
隻是雖然她給人感覺不拘小節、大大咧咧,但這樣獨居深山的姑娘,其生活定然很不容易。想到她今天為給自己做飯食,又是掏空了家中僅剩的粟米,又是找野雞借的雞蛋,要不是麻雀那幾句鳥叫道了實話,自己真會被她敷衍過去。
他看不到她的樣子,隻能處處留心着阿餘的話語,隐約猜到她這樣既無親長、也沒有朋友的生活已經很久了。再聽她方才悲傷的夢話,想來可能是被師門驅逐的弟子,無依無靠,隻得在這深山之中尋一處居所。
也不知她犯了什麼錯,也許……根本就無錯。
長珏耳邊回響起當日他為神女之事意欲上疏陳情,師父廣成帝君曾對他所說的——這世道本就是便不公。
師父他老人家一向看得遠,這些年自己雖然滿載恩譽,但師父時常告誡他要謹慎行事,隻因他者之心難測,今日有不虞之譽,明天就有求全之毀,很多事錯的并非是當事者,也許隻是君子無罪而懷璧其罪罷了。
長珏發出一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微歎,有些心疼地輕撫着少女的發,引得熟睡的她不自覺地蹭了蹭他的手心,癢癢的,像羽毛一樣撓在了他的心尖。
所幸,在長珏慢慢的安撫下,阿餘終于止住啜泣:她松了眉間的凝川,輕揚起嘴角,做起了好夢——夢裡明月高懸,她似乎聞到了一陣熟悉的松柏與泉澗的清冽。
而夢外,夜雨霏霏,雖無法得見廣寒蟾宮,但明月般少年一直端坐在床檐,守了她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