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好幾天，終于還是打算寫一寫小杯。算起來，正是五年前這麼個時候，她走了。

小杯是我家養的一條小狗，或許并不小，白色的，耳朵是棕色的，鼻子是粉色的，臉型很像狐狸，尾巴很粗大，搖起來扇動地上的灰塵飛舞，平時她就喜歡愛趴在地上，下巴枕在自己的尾巴上，那模樣甚是可愛。我還未像現在這般習慣于數字繪畫時，有一段時間十分癡迷速寫，小杯也是我的重要參考對象之一，是以留下了枕尾巴小憩這樣的深刻印象。

還有一點比較重要的是，小杯和我是同歲的。然而我在不停地生長，她卻永遠停在十六歲。其實人生頭幾年我對小杯印象不是很深刻，大多數時候她是沉默的，乖順的，我在自己的石棉瓦小棚裡。偶爾展露出機靈的樣子，像前面所說的那般，豎起耳朵，分辨出遠在村口的爸爸的摩托車的轟鳴聲，熱烈地搖起尾巴，間或小小地跳躍幾下，吠叫幾聲。還有時候小杯充當我們的同謀，阿柒總是提起，她有一次将蛋黃派和雪糕拌在一起，實在太難吃了，就給了小杯，結果小杯也不吃，留她一個人苦苦掙紮。小杯也不吃桃子，這一點是因為下桃時節太多太多不夠漂亮不夠完整的桃子被淘汰下來，先是人吃，人吃不完就給狗吃，結果往往是人也吃傷了狗也吃傷了，再也不願吃一口。

自從離開村子，我們幾度搬遷，再不曾有那種根深蒂固的家的感覺。那時搬東西過去，用的面包車，所以也是用面包車載着小杯過來，她很乖，原本擔心她會待不住，但是全程她都安安靜靜的。初時我們在一個平房住，很快冬天到了屋頂淅淅瀝瀝向下滲水，被褥濕哒哒地貼在一起，沒法子白天就拿塑料布擋一下。我們在東南角給小杯搭了一個棚子，拿榆樹木頭削了一個橛子，大抵小杯也不怎麼喜歡哪裡，總是尥蹶子，有幾次跑了出去，站在路口茫茫然不知所措，那種眼神很刺痛我，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這裡那麼大，卻不能容納下小小的我，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卻都與我無關。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雨，電閃雷鳴，爸爸去接阿柒放學，我和媽媽躺在床上，聽着外面噼裡啪啦的聲音，我很是憂心，一會擔心爸爸和阿柒在路上會不會不好走，一會憂心小杯的小棚子能不能擋住這雨，會不會倒塌，所幸最後兩人裹挾着風雨推開了屋門，小杯連同小棚也沒事。住了約莫一年，我們又搬走了。最後那幾日，我們白天仍住在那，到了晚上再打包一些東西帶到新租的房子。隻是隔了幾條街，我們總是看過偶像劇之後再動身走過去，那段時間我沉迷《一站到底》，總是在路上和阿柒叽叽喳喳讨論節目中的題目，其實當時認知淺薄，連日内瓦都不知道是什麼，隻覺名字怪異，莫名聯想到微波爐。阿柒總歸是懂得比我多，但是我當時又是頂倔的，不免又要争論一番。我不會忘記那天晚上，仲夏的暴雨之夜，雨下的那樣子大，夜空像是撕裂了一道口子，雨水瀑布般澆下來，打傘已經沒有用了，爸爸攥着小杯的鐵鍊，牽着小杯從街那頭緩緩地走過來，一步一趟水，一人一狗在雨幕中走來，那個畫面實在震撼我，以至于我這虛弱的筆力并不能完好地呈現出來。由此我們在第二家安頓下來，小杯有了更堅固的小棚子。大門過道正對的牆上爬滿了爬山虎，當時正讀葉聖陶的《爬山虎的腳》，是以我對這種植物十分熟悉。回頭看，記憶中長長的篇幅，原是這樣簡短。那時沒有電視看，我和阿柒閑時在過道下四斜，用石頭畫四四十六個格子做棋盤，用爬山虎的葉子做棋子，打發時間。小杯一如既往趴在一邊，枕着尾巴看我們下棋，尾巴輕輕掃動。後來我們又搬到了北邊一個村子裡，那是小杯去的最後一個地方。我們在那裡住了大概五年，那一年大年三十，爸爸媽媽在屋子裡炸菜，叫我出來到天井裡看着焖豆芽的爐子，月亮很亮，滿天都是時不時炸開的煙花，小杯在旁邊靜靜地望着我，那一刻我很想哭。有一段時間媽媽出去打工，我放學自己回家，那時我也就剛剛開始自己上手做飯，但勝在有極大的熱情和創新意識，還算應付得來，就自己煮把面條炒個火腿吃，當時爸爸工作也遇上些麻煩，阿柒呢正苦于高強度學習，雖然他們都不說，可我還是能感覺到一種濃濃的憂愁壓在每個人肩上。我自己走回家，掏出鑰匙钭開大門，生火，做飯，小杯聽到聲響從窩裡鑽出來，靜靜地看着我，我疑心回到了那個年夜，忍不住哭了一會。那之後心裡有什麼事我總要和小杯傾訴一番，她隻是靜靜地看着我，輕輕地搖着尾巴。最後那段時間裡，我情緒也不好，壓力很大，每天渾渾噩噩，心情十分低落，現在回想起那段時間心還是會有些刺痛，自是無暇分出精力關注小杯，這也成了我一生最後悔的事。究竟怎樣快速地到了這步田地，我腦袋裡隻留下一點碎片般的記憶。有一天，媽媽突然告訴我，小杯有些不好，叫我不要離她太近，還拿六角鐵絲網将她圍了起來。我痛恨當時死氣沉沉的自己，竟是沒有在心裡起一絲波瀾。直到有一天下學，媽媽告訴我小杯走了，我才如夢初醒，竟是這樣，直到那時我也沒有見她一面，從那年秋天伊始，我一次面都沒有見她，一句話都沒有同她講，最後的最後，我甚至開始記不清她的樣子、她的聲音。我沒有做到一個朋友該做的事，留給她的隻有無盡的絕望。那時阿柒已經在其他城市，至今我也沒有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她仍天真地認為小杯是長眠于那片小樹林下了。那天她來電詢問，我隻能以沉默作答，偷偷地捂着嘴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