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好聽,如他的長相一樣儒雅,清越如玉石相擊,實在難以想象,他竟是個能沖鋒陷陣的骁勇武将。
鄭泠心跳的厲害,将障面的團扇移開,旁邊随侍的金钏,适時從她手中接走。
喜娘又笑道:“請新郎為新娘揭開喜帕——”
圍在屋中的賓客們,歡聲笑語。
在這些聲音中,鄭泠聽到了兩個小孩兒的聲音:“能見到新婦咯~”
“小叔父,快快揭開蓋頭,我要看嬸嬸!”
童言童語,歡快極了,她不由彎唇淺笑。
随着這指引,女蘿從旁遞過喜秤杆給崔忱骦。
在滿室期望之下,他伸出手正欲接過,熱熱鬧鬧的氛圍中,忽然有一聲極為焦急的聲音,蓋過了各種賀喜——
“報右武衛将軍,河南道剛剛傳回集報,前線危在旦夕,陛下有令,命您即刻整裝領兵東出!”
軍令如山,刻不容緩。
身為一個武衛,這是刻在崔忱骦骨子裡的輕重緩急。
他臉色一變,喜悅不再,毫不猶豫地起身,對着坐在床沿的鄭泠深深道歉:“對不起,軍情緊急,今日我有負于你,他日若能歸來,必定再補你一個婚儀。”
留下這句話,崔忱骦頭也不回地提步離開。
本圍在屋中鬧洞房的人們,頓時噤如寒蟬。
這種時候,突發這樣的事情,對于剛剛嫁進來的新婦而言,無疑是一種虧欠。
金钏和女蘿,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見狀,喜娘的臉上也挂不住笑了。
她生平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新婦的蓋頭都還沒揭開,新郎就急匆匆要去前線。
這短短一刻,她窮盡了畢生的吉祥話,想給今日這局面圓上一個好聽的話:“新、新……”
可是她這素來利索,能說會道的嘴皮子,竟磕磕絆絆說不出一個字。
正當騎虎難下的時候,她聽到一個鎮定的聲音:“大豫安危重于洞房花燭,六郎心系天下,以戰事為重,此去戰場是為國為民之舉,想來說出去也無人會笑話。”
喜娘這才發現,這個聲音竟是端坐在床邊的新婦發出的。
她連忙接話,“是是是!右武衛将軍以國以民為重,今日之事,天下萬民,隻會贊揚将軍的大義,和郡主的明理大度。”
鄭泠捏緊了自己的手,冷靜地吩咐,“請為我尋個德高望重的崔家女眷,代替六郎為我揭喜帕。”
屋中的崔家女眷連連應聲,轉身去找人。
隻成了一個‘卻扇’禮和‘坐帳’禮,其餘賓客見此,也及有眼力見的陸續散去。
最後的喜帕,是崔家一個九十高壽、膝下五世滿堂的叔曾祖母,為鄭泠用稱杆挑下來的。
老人家覺得崔家有愧于她,見她嬌嬌小小的模樣,心生可憐,還留下安慰了鄭泠好一會兒。
鄭泠沒有祖母,也未見過外祖母。
這個老人滿眼慈愛地與她說話,反倒引出她不少眼淚。
她都明白,也理解。
今日之事,細究起來,崔忱骦并沒有對不起她。
他畢竟是為了大豫帝國,才毫不猶豫地撇下她。
而她嫁給他的目的,不正是為了他和崔家,能夠毫無保留地為帝國驅除外敵,蕩平逆賊嗎?
這些她都明白。
可是當了晚上,她獨自一人躺在百子帳中,擁着繡滿百子圖的大紅婚被,獨守空房孤枕難眠的時候,仍然不可抑制的流淌了很多淚水。
外面風雪呼嘯,她聽着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心緒難甯,心中湧起無限的恐懼。
她想起來,幼時父親也曾屢次上戰場。
他最後一次出征,是北上涼州,為了平定河西節度使之亂。
那一次回來之後,不到一年,他就舊傷複發,與世長辭。
他去世的時候,是在一年最酷熱的夏夜,彼時陪着鄭泠剛過完六歲生辰。
時至今日,鄭泠還是會想起她那英武非凡的耶耶,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清癯的厲害,常常卧病在床。
饒是如此,他還是硬撐着要給她過六歲的生辰。
她記得那夜,她窩在耶耶懷中,如同幼時耶耶給她講故事一樣,她給他講了一晚上的故事。
直至耶耶安詳地合眼睡了過去,至此一睡不醒。
她讨厭極了那些謀逆叛亂的亂黨。
她害怕此一去,不知崔忱骦能否平安歸來?
鄭泠在心中默默祈禱了一夜:惟願六郎前路一切順遂,太平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