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最近有點煩,很煩。不過,與其說是煩,不如說是倒黴,很倒黴。
和别人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挂科,而且是同一門連挂二次都不能過;期中設計報告,偏偏指導老師是她,修改版還有三天截止提交;分專業,眼看接近期末,這學期結束之前就要決定好之後的具體攻讀方向。這一切簡直将她壓垮了,幹什麼都提不起勁,幹什麼都丢三落四。每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壞事總是一件接一件的來。
南洋來到張老師的辦公室,等待狂風暴雨般的審判。
咚咚咚——
踩着高跟鞋的張老師出現了。南洋攥緊自己的手焦慮地在褲子上摩擦,後背出了許多汗,雙腳忍不住來回擺動,肚子也開始痛了。
低氣壓,整間屋子突然落入了低氣壓,讓人喘不上氣來。
張老師深深歎了口氣,将手裡的東西重重扔在桌面,拖動椅子,坐在了南洋對面,半天都沒講話。
南洋一直低着頭,不敢擡頭看她。
“南洋同學,說吧,你最近究竟怎麼搞的?你的畫,簡直畫得一塌糊塗!”
南洋被這突如其來的大聲一驚,抖了三抖。
“你看看,啊,這是你的第一張畫。畫得一塌糊塗!你是完全沒有按照咱們考試的要求來啊,我指東你打西是吧,非要和我對着幹!而且,黑黢麻烏,畫的這是什麼啊?啊,你來解釋解釋,我看你就是态度不端正,敷衍!說吧,你畫這幅畫時在想什麼?”
南洋緩慢擡頭,用餘光瞥着那副黑黢麻烏的畫。
畫這幅畫的那天是和陳青漾為剽竊的事大吵一架的那天。畫面一片漆黑,全是些亂線,唯獨中間一個張着大嘴的小孩依稀可以看出形狀。
當時的考試要求是什麼,自己當然不記得了,或者說,完全沒有聽進去。因為當時滿腦子都是她對自己的誤會、不信任與诋毀。心底滿滿都是怒火和悲傷的痛苦,那副畫是自己當時内心真實的寫照:亂線條,無底的黑,空蕩蕩的心和張着大嘴痛哭的小孩。
“然後是這一幅,算是符合考試要求了吧。但是,我記得那天明明是讓來你補考,你都遲到了,你這态度到底什麼意思,啊,這學是不想繼續上了還是怎樣?然後再說這幅畫,你這畫的是什麼,我不相信這是你的真實水平,你看看你畫的,剛剛學畫畫的小朋友都比你畫的好,畫的認真!你這到底是什麼意思,說吧。故意跟我對着幹?”
第二幅畫......好像是那天,從一早上起來就很倒黴的一天。那天是和陳青漾在獨處兩天大吵一架後,很久沒有說話的那一天。
那段時間自己一直都不想見到她,可總是低頭不見擡頭見。自己再怎麼鼓起勇氣,掏心掏肺都換不來她的一句真心話。自己的悲傷糾結和她的無所謂、不在乎,完全就是不平等!憑什麼傷心的隻是她一個,憑什麼在乎的隻是她一個。
如果陳青漾真的對這件事不在乎的話,那她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那些話,要做自己做那些事,無解。她完全不在乎自己,心裡隻有她的女朋友,自己的姐姐。就算自己再悲傷,再想知道謎面的謎底,可她總是像無事人一樣,置身事外,隻記得和自己的女朋友約會,約會!
南洋越想越生氣,忍不住扯起嘴角的冷笑。
“你笑什麼?什麼意思?”
憑什麼隻有我一個人在這裡,憑什麼隻有我一個承受人這一切!自己的日記果然寫得很對,讨厭她,就是讨厭她!都怪她導緻了這一切!
“南洋,問你話呢?”
南洋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無法自拔,内心的怒氣一直隻升不降,完全忘記自己現在身處何處,耳邊的聲音更是沒有聽見。
離開她,對,離開她,再也不要見到她,要麼自己離開,要麼她離開。
“南洋同學,你現在是不僅不認真對待自己的學業,連你的老師都不尊重了是嗎?我現在不想再問你了!直接叫家長吧,看看他們怎麼說!要不要帶你回去,等你真正想要認真把這學念下去,再回來!”
張老師一陣怒吼,這才将南洋從回憶裡帶回。無所謂了,都無所謂了,家長,陳青漾什麼的,反正一個都不想見到自己,反正都讨厭自己。自己能從她們的世界裡消失最好了。
南洋又被叫到辦公室,坐在中間,對面是張老師和輔導員魔鬼老劉。聽說,叫了自己家長來。真好笑,隻有在自己要被退學的時候會出現的家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的家長始終沒有出現。不知為何,越等待,南洋覺得越緊張,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他們了,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忘記了。
哔哔哔——
魔鬼老劉的手機突然響起,南洋被突然出現的響聲吓一跳,抖了抖。
魔鬼老劉出去接了好久的電話,然後說:“是你爸爸,接電話吧。”
南洋長舒一口氣,但又開始冷笑,果然自己沒猜錯,他們,是不會來的。自己對于他們來說本來就是多餘的,他們的孩子隻有南北那一個。
南洋不想接,可電話聽筒卻抵在了她耳邊,不由拒絕。緊接着,電話那邊就傳來大聲的責備:“南洋!你現在究竟是想要幹什麼?你能不能聽聽話,好好把這書念完!聽說你既不認真對待學業,又不尊重老師!你說,你現在是要怎樣!你就不能學學你姐姐,多努努力,念完書了,找份好工作!可你呢,當初就不聽我的話,非要念什麼藝術類大學。好,我支持你了,你現在又這樣!你對得起這麼年爸爸的辛苦嗎!?”
“支持我?辛苦?你說的好搞笑啊!這麼多年來,你有過真正關心我嗎?你除了你那個家和你的南北,我算什麼?我在你眼裡根本不存在吧!”
“我怎麼不關心你了!我是你爸爸!這麼多年為你掏心掏肺,花費多少錢,供你學畫畫,供你念書,反到頭來還不知道感恩,真是白眼狼!白瞎了!”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那麼讨厭我的話,為什麼要生下我呢,為什麼不丢掉或殺了我!你們有南北那一個女兒多好啊,省锝我再當你們家的累贅!”
“你......!”
眼看兩人吵得越來越激烈,魔鬼老劉拿過電話走出門。
南洋開始哭,嚎啕大哭。張老師在一旁歎氣:“南洋同學,本來沒想說你什麼的,沒有必要這樣和你爸爸講話的。”
“......”
魔鬼老劉走進來拍拍南洋肩膀:“好了,先回去吧,畫,還是要交一副的,你的天賦,不應該如此浪費。”
南洋起身,擦擦淚水,抽泣聲不止。
在她離開前,張老師又說:“南洋同學,我希望你能夠先正視你自己心裡的問題。你的畫在技法上沒有問題,但是情感表達上很奇怪,我看不到你的真心。”
南洋走出辦公室,一個人在路上大聲抽泣,拍被人看到,于是爬上天台,在空曠無人的天台嚎啕大哭。
南家從來都是隻有南北,沒有南洋。
南北活潑開朗,自信大方,從小成績優異,人見人愛。
而自己,内向擰巴孤僻。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都說,明明是兩姐妹,怎麼個性完全不同。姐姐個性那麼好,妹妹怎麼脾氣這麼壞。為什麼呢?自己也不知道。可她始終無法做到像姐姐那樣讨人喜愛。
别人很讨厭自己,自己也很讨厭自己,根本喜歡不起來。
于是她一直自我攻擊,自我诋毀,擰巴,一無是處。
南洋偏科很嚴重,語文英語之類的可以考接近滿分,數學理化卻一塌糊塗。念初一初二的時候班主任是語文老師,因為她語文成績好,所以一直很喜歡她。可周圍的同學都一直覺得她是個怪胎,是為了故意得到班主任的喜愛,所以隻把這門課考這麼高,奇葩!
後來念初三,班主任換成數學老師,數學老師從一開始就不喜歡她,每每都找她麻煩。好像是從那時候開始畫畫的,每當她畫畫的時候,才會覺得内心平靜,仿佛潛入了另一個安全的世界。可還是被數學老師發現了,數學老師當着她的面将她的畫撕扯得粉碎,又大聲在所有人面前呵斥她:“你真是沒救了!你的人生已經完蛋了!”
那時候她真的相信了數學老師的那句話,她确實是那個沒救了的可憐蟲,人生完蛋了的渣子。
可人生有時候就是會因一些偶發的事件,徹底改變軌道。
某一天,幫忙帶自習的美術老師注意到了她的畫,從那天起,她便“盯”上了她。
跟在她後面,一直勸她說,不可以放棄自己的天賦,要将天賦發揚光大。她第一次才曉得,原來發洩自我的途徑也可以被稱作是天賦。
美術老師鼓勵她,資助她,教她正統畫法,為她買材具。她覺得這些恩惠實在太過沉重,甚至成了負擔。因為,她無法相信自己可以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可以不辜負她人的期待。
家裡人當然不支持。或者說,完全不知道,不關心。他們隻想她趕緊念完書,然後找份工作,嫁予他人,草草過完一生。
可她自己也沒想到的是,她竟第一次在這種事上獲得獎賞和勳章。當她興奮地拿着獲獎的佐證跑到他們面前。爸卻說,不要擋到我看電視,有這時間幹這些不務正業的事,還不如多花點時間讀讀書,像你姐姐一樣考個好高中、好大學。媽呢,在煙霧缭繞的棋牌室,看到她的勳章,隻是笑了笑,說,又來要零花錢嗎,自己去吃飯吧,記得寫完作業,好好念書。
再後來,因為她要去省城讀畫室,爸和媽又在離婚多年後湊在一起,因為她的事,互相罵個不停。去省城讀畫室當然不是她的主意,是美術老師不厭其煩地遊說、動員,向她爸媽說這個孩子的天賦不可以浪費。
後來當然遂了願,孤身前往省城讀畫室。第一次來到光怪陸離的大城市,她覺得,城市的一切都要将小小的她吞沒。
錢是個大問題,也是自尊問題。
爸總是抱怨,非要把錢花費在這上面,不好好讀文化課,自己還有自己的新家庭、小孩要養,給你的錢已是仁義至盡。
去找媽,到棋牌室。棋牌室一片嘈雜昏暗,煙霧缭繞。她站在媽身邊半天,媽卻一直隻在意眼前桌子上的輸赢與否,完全忽視她的存在。于是,她便在旁人來回斜睨的打量中,獲得隻知道要錢的壞小孩稱号。以及,媽将為數不多的錢塞給她後,講,你已經長大了,需要學會自己掙錢,而不是一直依賴父母。
于是,她将自己投身于社會複雜網絡系統中,找了好久工作,終于找到一家招收未成年員工的黑店。
除了在畫室畫畫外,其餘時間都被關在昏暗逼仄的後廚水池旁,刷洗碗碟。她在泡沫中打撈那些裹滿污垢的碗碟,怎麼洗都洗不完,手被泡漲、泡爛。她覺得,那些永遠洗不幹淨的碗碟,就如同她的人生一樣,沾滿污垢,永無盡頭。後來,她還是從那裡逃走了,因為被後廚一名成年男子騷擾,那是她第一次将她從無盡的黑暗中救出來。或者說,隻是跑和逃,不是救。
藝術,聽起來多麼光鮮亮麗的一個詞。可她深知,這光鮮亮麗,從來都與她無關。身邊的同學,大多要麼是為了發揚所謂的藝術抱負,要麼是不想念文化課想換個賽道,讀讀藝術,好為出國作準備。可她呢,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走到這一步,就為了一句“天賦不可以浪費”?
兼顧學業和打工讓她無暇參與其他一切。所有同齡人熱衷的活動,她當然從不參與,因此也被稱作“啞巴”與“怪咖”。賺來的錢,讨要來的生活費,隻是支付學費,維持日常生活就已經夠嗆,哪還有什麼錢用來買其他東西。因此,那些她假裝從來不在意的東西,也在正處青春期的她的心裡暗暗滋生出自卑。
同學經常故意詢問她,為什麼一件衣服要穿這麼久,你衣服上的LOGO都被洗掉了耶,你是從來都不洗衣服的嗎?滿滿的惡意和嘲笑。當然會洗,每天都洗,每天從蒸籠般的後廚出來時,全身都濕透了。可是,晚上剛洗的衣服,第二天隻好再穿上,就算還沒有幹透,潮濕黏膩,她隻能穿。因為根本沒有多餘的錢買其他的了。
每當她因為他人的嘲笑,起了買衣服的沖動,可是看看口袋裡的錢,還是覺得,吃飯要緊,活下去要緊。畢竟,一件衣服夠她吃好久的飯了。
後來遇到了羅嘉嘉,羅嘉嘉總是不動神色地幫助她,為了不傷害她敏感的自尊心,每次都是說菜不小心點多了,一起吃,衣服尺碼買錯了,給你穿。
再後來,熬過灰暗的高中三年,她終于不負所望,以專業第一的成績考上國内頂尖藝術大學。可是,換來的卻是,浪費成績和讓父母丢臉,于是,再次獨自踏上遙遠的陌生城市,面對所有生活裡的未知。
南洋站在天台,久久望着遠方的虛空,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無法自拔。淚早就哭幹了,連痕迹都沒有及時留下的時候就被風吹幹了。